玻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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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滨逊漂流记》 笛福 英

我们能在地图中找到的东西并不会太多。拉里说,在地球的南方,人们从不会用地图来表示空间的指代,一张薄薄的、五颜六色的纸从来不能告诉他们自身归处的角落是何处,哪怕上面的每一条曲线都精确到树、河、大象、狮子、泽羚所占领土地的面积。这是一种奴役,用完全数理的表达方式来使所有在其上生存的生命失去声响。
当我们走过一片棕色的甘蔗田时,察觉到那些没有舌头的人们要努力呕吐出夺走他们舌头的话语时,一种让人不安的寂静抓住了我们的心。在笛福的书中,鲁滨逊收获了一个奴隶,并为他取名星期五,他教他使用英语,帮助他戒掉可怕的吃人习惯,最后还告诉他,他部落的宗教是一种可怕的谎言,同时向他输送基督教的理念。星期五的重负是,如果魔鬼是上帝的敌人,为什么上帝还要留下它的性命?鲁滨逊回答,那是因为上帝希望我们,魔鬼,所有犯下罪过的,因忏悔而获得赦免。星期五满含泪水,他心中的一架天平开始动摇。食人变成了杀害,从神恩变成了重负。他需要转向一种新的神恩,即向启蒙他的主人效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跌落到巨大的精神深渊之中。
“在船上被星期五打死的,有两人。”
“受伤后被星期五劈死的,有两人。”
“在林子里被星期五劈死的,有一人。”
“或是负伤,或是在逃跑中被星期五杀死的,有四人。”
“所有一切罪恶都是试图填补虚空。子弹则是罪恶的悖论,子弹所填补的正是它所摧毁的生命。”
在子弹下坠到足以损毁生命的头颅时,星期五是否意识到真实的世界并不是一种非虚构文学的叙述把戏?真实历史的企图被文本叙述的形式消解,在真实中,星期五步入的是一场无意识的睡眠,入眠的轻颤让他身负重伤,他与那射出的子弹并非是同谋者,刺鼻的枪声是一首神秘的颂歌,一声一声将他带入世界所指向的另一个箭头,那是我们不再存在的地方。星期五在自卑的上升中走上祭坛,成为一个意义不断延长的祭品,“Statera facta corporis. 身体是杆秤”,他即将因为自身属于的这一事实而失去平衡,失去自己的舌头,成为话语的让步者,被逐出自己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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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园的花要常换水》瓦莱莉·佩兰 法

一醒来,W先生就感觉有人在往他的鼻子里灌辣椒粉,房间里干燥地象着了火,他昨晚到底是怎么睡着的?他昨晚读到哪儿了?他只想起两位法国人的话:
“克里斯蒂昂·博班:说不出来的词会回到我们内心深处怒吼。”
“普洛斯佩尔·克罗比雍:不幸愈大,活着就愈伟大。”
他想起来了,那位诗性的守墓人,她失去了她的女儿。
“莱奥的死让我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我。”
他还想起另外一本书。《勇敢的新世界》:
“语言成为文学和权力的共同源头。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族长的秋天》中展现的才华在于,他伤感地践行了这种崇高和奴役:解放我们的也正是束缚我们的。作家手里的工具只有语言,他接受它,但不是以色彩的纯粹形式,不是以音乐的音符或是雕塑所使用的石块形式,而是以其荷载着某种被预定的意义,被当作是一个流通中因为手指——无论干净或肮脏,高贵或低贱——的接触而磨损的硬币来使用。”
瓦莱莉喜欢把熟悉的故事扭曲120度,90度是拐一个弯,还有30度留给转折,一个很小的弯,悲伤必须减速下来才能通过。
晚上,W先生在自己的房间看了一场海洋纪录片,看了黄貂鱼,水母,海龟,草海龙。他躺在床上看的,床是八格宽,能睡下两个成年人。房间里还有一面从中间碎掉的落地镜,只能看清脸和腿,身体是模糊的。镜子旁边是一个衣柜,里面能只能放下两个季节的衣物。而在床的另一边,是w先生最喜欢的物件:窗帘。蓝色和黄色的巨大厚布窗帘,能挡住夏季的阳光,光会把窗帘的颜色画得更鲜艳,涂成漂亮的海蓝色和橙黄色。在夏日看到的时候总让W先生联想到海水里的橙子。

 必须目睹生活。

安是W先生每天唯一要见的人,她对自己的生活很用力,活得很用力。就像洗澡后包头发那样,她会先低下头,让头发垂到耳外,接着用毛巾从后脑勺开始包,不放过一根头发,全部包起来。再打一个非常紧的结,塞不进一张纸。最后再用发圈把毛巾口扎起来。严严实实。她包好头发,开始读W先生推荐给她的书。她讨厌星期三,于是她选择在星期三读这本书,就好像病人依靠吗啡挺过疼痛。
“ 有人轻轻地敲我的门。我并不在等谁,而且我很久以来就不等任何人了。”
“ 一个五十五岁的男人,吸烟过度而死。不过,这是医生说的。他们从来不说一个五十五岁的男人会因为没有人爱、没有人倾诉、收到太多的账单、欠下了太多的消费贷款、看到他的孩子长大然后离开连声真正的再见都没说而死去。责骂的一生,悲情的一生。而他那根小小的烟,那只小小的酒杯,可以淹没他的焦虑,让他欢喜不已。我们从来不说我们会因为过于频繁的极度厌倦而死去。”
“ 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但是有些人看他坟墓的目光,让人觉得他曾经是个好人。”
……
“ 日子互相黏着。就像一趟列车,我的记忆分不清其中的车厢。剩下的,只是对旅途的回忆。”
……
瓦莱莉有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开头:
“与我同住一个楼层的邻居似乎不害怕任何事物。他们没有烦恼,不恋爱,不咬指甲,不相信巧合,不做承诺,不发出声音,没有社会保险,不哭,不找钥匙、眼睛、遥控器和孩子,真幸福。
他们不看书,不纳税,不减肥,没有偏好,不改变主意,不整理床铺,不抽烟,不写清单,说话前不左思右想。也没有人来替换他们。
他们不拍马屁,不野心勃勃,不记仇,不爱俏,不小气,不大方,不嫉妒,不邋遢,不干净,不俊美,不风趣,不上瘾,不吝啬,不爱笑,不狡猾,不粗暴,不多情,不抱怨,不虚伪,不温柔,不冷酷,不怯弱,不恶毒,不撒谎,不偷窃,不好堵,不勇敢,不懒惰,不虔诚,不奸诈,不乐观,不恐惧。
他们死了。
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是棺材的木头:橡木、松木或桃花心木。”
死亡就像一块抹布,抹去了生命这个词语的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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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K》唐德里罗

当我在曼哈顿找到了一间公寓,找到了一份工作,然后又在找另一份工作时,我曾经花整个周末的时间来散步,有时候和女朋友一起。有一位女朋友长得又高又瘦,简直可以折叠起来。她住在第一大道和第一街的相交处,而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盖尔究竟是哪种拼写,是Gale还是Gail,决定等一阵再问,今天想着她的名字是这种拼写,明天则是另一种拼写,并试图判定这两种不同的拼写是否会影响到我想着她、看着她、跟她讲话和触摸她的方式。
长长的、空荡荡的走廊里的那个房间。那把椅子,那张床,光秃秃的四壁,低矮的天花板。坐在房间里,然后在走廊里徘徊,我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陷入我最小的自我,我周围所有那些自命不凡的想法全都缩成了个人的白日梦,因为在这个地方,我仅仅是一个需要自卫的人。
别人家房子里的气味。曾经有一个孩子,戴着他母亲的帽子和手套,给我摆姿势,不过这还不算太糟。有个孩子说他和妹妹必须轮流用棉花球给他父亲的脚指甲上涂药水,好阻止某种可怕真菌的蔓延。他觉得这很滑稽。而我当时为什么没笑呢?当我们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一起做作业的时候,他一直不停地重复着真菌这个词。半片干瘪的烤面包颓然躺在一个仍被溢出的咖啡浸湿着的碟子里。正弦、余弦、正切。真菌、真菌、真菌。
这是迄今为止我一生当中最有意思的想法,究竟是哪种拼写的盖尔,是Gale还是Gail,即便是它并没有对以下这个问题提供任何有用的见解,那就是,一个女人名字的拼写方式究竟会不会影响到一个男人的手在这个女人身体上滑过的方式。

为什么?
那种颜色让我联想到丢失。再也无法找回的记忆。

我们能活到夏天吗?我问他。他说很简单,只要他找到工作就好。
我不太行。她回答,“我可能会死,我得快一点了,小说还没开始写多少。”
蓝色的夏天总让她联想到一些让人惊恐的情绪,那些吃完饭的午后仿佛永无止境,时间和空气一样闷热,夏天让她想到太多的事了,暑假,打工,第一次亲吻,独自旅行,失去父亲,工作,在外国生活。就好像她的一生都只在夏天度过,而其他的时间呢,她捞不上来一点记忆了。她是一个夏天人,她恐惧这个想法。于是她总是会对抗自己,在夏日时,她总会坐在那张绣了珊瑚的冬日藤椅上,旁边的木桌上摆了一碟橘子。她会逢人就问海边有壁炉吗?她总是问这个问题,很少有人能听懂她在问什么。她听到的大多数回答是关于房子的,在海边。唯一一次最接近的回答,她忘记了。她起身,走向客厅,那里有电话,她拨打一个号码,电话那头响起一声陌生的喂。不是男人的声音。她第一反应是挂掉,女声问的问题让她停止了这个想法。
“这么晚的电话,你也害怕入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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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约星期二》 米奇·阿尔博姆 1959 美

《相约星期二》
“等他死以后,你再把他带去,
分散成无数的星星,
把天空装饰得如此美丽,
使全世界都爱恋着黑夜,不再崇拜炫目的太阳。“

葬礼在一个潮湿、刮风的早上举行。草地湿润,天空是乳白色的。我们伫立在土坑的周围,听见了河水的拍打声,还看见鸭子在抖动羽毛。
“我已经选好了墓地,在一个湖旁边,是一个适合思考的好地方。”

我趴在桌前,看着面前的鱼缸,那条红色的金鱼在水中吐着泡泡。思索,想念教授的话语,数自己的呼吸。

生活像橡皮筋一样,教授这样说,他管这个叫反向力,日子总是这样操蛋,一边是你想做的事,一边是你需要做的事。一场摔跤比赛。
我们从爱我们的人那里学到的事物和从伤害我们的人那里学到的一样多。

“我好害怕,教授,要是……我没有学会怎么办?”
“没有学会什么?”老人看着他,“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优等生,你没有理由学不会的。”
“只有学会如何是死,才能学会如何去活。可是,如果我学不会怎么办。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像你父亲那样,不是像你。我们不会爱,没有接受爱的能力也没有给予爱的能力,如此害怕把自己托付给那些我们有可能失去的人,那该怎么办?”
“还来得及。永远不会太迟。爱总会赢的。“

他的眼睛眯缝起来,然后他哭了。他的脸就像一个泪腺还没有发育的婴儿一样扭曲着。我紧紧地拥抱了他几分钟。我抚摸着他松弛的肌肤,揉着他的头发。我把手掌贴在他的脸上,感觉到了绷紧的肌肤和像是从滴管里挤出来的晶莹的泪水。

“名副其实,爱是我们唯一理性去做的事。“

他醒来时,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天色微亮,五十年过去了,他再次看到了儿时的记忆,父亲站在街道等他入睡,宁愿在外面,借着路灯看报纸,也不愿回家。

他的死和他父亲的不尽相同。被爱包围,有他的家人,朋友,他心爱的诗歌,没有让人恐怖的意象,不在停尸房,没有警察,有泪水,微笑,释怀,拥抱,他死愿瞑目。

我打赌他是有意这样做的,趁着家人朋友都去餐厅准备晚饭时,他拔掉了氧气罩,安详地陷入昏迷。他不愿让自己的死被谁看到,不愿意那个过程成为某人害怕的回忆。他那一直用来写格言的铅笔从病床前的桌台滚落,坠落,最后滑进黑暗的柜子与地面的缝隙之中。他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他的书,笔记,木槿都在他身边。最大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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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疯子》 阿根廷 罗伯特·阿尔特

最刺眼的黑暗,最模糊的光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爬到床上去的。
对这个可怜的人儿而言,世界的概念已经不复存在,一秒一秒从他身体流过的时间变成了一个个不断膨胀又迅速破灭的肥皂泡。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疼痛让他的嘴巴时不时张开,像缺水的鱼儿那样闭合。要是有力气的话,他一定会把自己抛到一口井,或者随便世界哪处角落,最好有车经过,这样他可以死的痛苦,和街边那些被车轮碾死的蟾蜍同样干瘪燥热。他时不时磨牙,借此缓和那种神经绷紧的剧痛,海绵般软弱无力的身体已经让步给脑海里想象的虚拟空间。身体离他越来越远,却又令人恐惧地不断逼近,最后,他掉进了自我的深渊,谁知道他体内那无底的黑暗有多少米呢?他背对着黑暗往下掉,在绝望盘踞的刺耳回音中闭上眼睛,一层层更浓郁的黑暗从眼角的晶莹流露出来。
他在世界之外,在暴风雨深处,看不到的橘色阳光正持续地照在人们需要的墙上。一只孤独飞行的鸟儿翅膀斜斜穿过墙上空的蓝天,而他将永远呆在那个沉闷的洞底,被暴风雨鞭挞。他的妻子正在西班牙,在阳光明媚的西班牙,和那个蔑视他所有的飞行员拥吻。她斜靠在男人身上,将炙热的烙铁死死焊进他的耳朵:“你比我丈夫更英俊,天呐!你太英俊了。”
假如有人为把那残忍的场景深深插入他的灵魂,他也屈服了。因为这份痛苦会带给他所期望的,要了他的命。他什么也不想要了,生活静静地走下坡路,仿佛堤坝塌陷后的湖泊。他没有睡着,只是将眼睛闭了起来。清醒的昏厥比氯仿导致的昏迷更痛苦。心脏剧烈地跳动,他艰难地移动脑袋,把头皮从过热的枕头上挪到稍微凉爽的另一边,后颈的清凉让他又恢复了记忆,他慢慢回忆起妻子的形象,却无法阻止她越来越远的身影,在那阵短暂凉爽的催眠中,昏昏欲睡的眼睑撑开,让他看见黑暗,从马路对面的灯发出一道银光穿过缝隙,落在蚊帐上,他痛苦地渐渐失去意识。
啊,现实啊,现实啊!
最后所能看到的,是那路灯的银光落在蚊帐上形成的斜边,证明他的生活还和从前、和昨天、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把那道银光抛在脑后,他不想看到他。尽管他知道人的力量无法将那道光驱赶出去。他拒绝行动,就像小时候拒绝反抗父亲,不,此刻不一样,儿时的光是蓝色的,而这道光是银色的,更加刺眼,更加预示真实的世界。

关于那段日子,埃尔多萨因告诉我:“我曾以为,我之所以被赋予一个灵魂,是用来享受这世界的美妙之处,月光从橙色的云冠背后泄下,露水滴在玫瑰之上。我小时候,我甚至以为生活专门为我准备了某个美丽动人的东西,只要到了合适的时机,它就会出现,让生活变得绚烂夺目,我坚信未来美好值得期待。然而,多年后,那个美好的事物是否出现过我也不敢确定,也许它出现过,只是我那双能看见它的眼睛早已闭上。生活逐渐变得难以忍受,我观察自我,观察身边的人,观察每一个人的生活,发现所有人的生活都无聊透顶,仿佛人们生活在一个多雨的国度,雨水在他们的瞳孔中留下一道道水纹,影响了他们的视觉。于是我得知答案,灵魂就像被禁锢在鱼缸里的鱼儿那样游荡在地球上。在草绿色的玻璃墙外,一定存在另一种生活,美妙洪亮,崇高闪耀,在那里一切都熠熠生辉,活力四射,多姿多彩,那些拥有美丽身躯的完美人类在充满弹性的大气层跳跃。”然后,埃尔多萨因说:“我得逃离这个世界。“
一朵铜铸玫瑰花出现在金发少女的手指之间。
美妙的金属玫瑰在贫寒的茅舍绽放出红铜色的花瓣。油灯摇曳的火焰赋予玫瑰一层透明的红,仿佛花朵曾拥有过的生机,尽管已被酸液腐蚀,但却是它永驻的灵魂。
……
有时候我认为自己会在别人的生活里找到自己生活中所缺乏的东西。我觉得有些人找到了幸福的秘密,假如他们把那个秘密告诉我,我也能够幸福。
……
让我疲惫的不是工作,而是脑袋里的想法,您有没有注意到,悲哀的想法都异常顽固。
虔诚的赌徒,怀抱毁灭世界愿望的收款员,饱受苦难的妻子,忧郁的皮条客,认为谎言是幸福基石的占星家,闪光残忍的红发女人……阿尔特无疑是一位对世界疾苦感受至深的作家,他从不同情。
似乎所有人都经历过某种巨大的痛苦或恐惧,要记住它们需要勇气,更多时候,我们把它写在照片后面,标明一个模糊的日期和场地,比如,秋天,在球场,暴雨,爱情旅店,异国小镇,夏日终点。似乎只要修建世界的真实,便可以达到我们那庸俗的目标。于是我们怀恋这样的世界——哭喊创造食物。表象是模糊的,世界只是一团摇曳的烛光,熄灭后也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因为我们躺在他人的怀抱里。结局埃尔多萨因独自朝伊波利塔的自我忏悔,他恳求有人杀死自己。自己之所以可以不用记住那些可怕的事,是因为有人抱着自己。毫无疑问,这份拥抱已经成为他最害怕失去的事,他被它牢牢支配着。而最后,他出于惩戒自我的目的,摧毁了这份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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