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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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o

雅各布,它是一个名字。在斯坦尼这座小镇也是。人们更多把它当作一个前缀,来指向这里最聪明的一位女士,人们称呼她为雅各布的妹妹。在中学时她便已取得诸多成就:桂冠诗人……以及各种还未命名的奖项。她的名字,名字不重要,她这样说,她的哥哥逢人便说,这是他的妹妹,雅各布的妹妹是个天才。天才、妹妹、雅各布,这三个词被人们无所谓地绑在了一起。
“你以后想要和谁结婚?”
“和我的哥哥雅各布。”雅各布的妹妹说。
他们整天形影不离,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很难见到这样的一对人了。他们就差结婚了。他们已经和结婚没有区别了。人们无所谓地这样想着。雅各布呢,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人。没有人记得他的任何事。他的长相是什么?似乎是一张正常犹太人男孩的脸。他的身高?似乎也只是一个正常犹太人男孩的身高。他太普通,也许是他的妹妹太闪耀。人们从未记住过雅各布。
在这座偏远的小城市,时间的跨度变得没有真实感,15年很快就过去。雅各布带着他的妹妹去了海边。他们在海边以捕鱼为生。他们没有结婚,人们默认他们是结婚。尤其是当他们坐在家楼下的小木凳上注视着街道上嬉闹的小孩时,人们无所谓地认为这就是一对想要孩子的新人。
“你看到那个缺了一只手的孩子吗?”妹妹说。
“看到了。”雅各布回答
“你想要一个孩子吗?”妹妹问。
“为什么你要指着一个缺了一只手的孩子和我说这件事?我不能想象未来我们的孩子有缺陷。”
“我们是兄妹,我们生育的孩子很容易出现缺陷,这是上帝约定的。”
“那我们就不要孩子了。”雅各布回答。
雅各布出海捕鱼时,他的妹妹便坐在家里用自配的香料熬制一种特别的鱼油灯油,不仅烧的明亮,味道也比煤油灯香的多。她挣得很多,比雅各布多得多。雅各布知道这件事,他觉得很开心。逢人就说他的妹妹做的灯很厉害。人们无所谓地称这款灯为雅各布灯。
15年又过去了,他们半只脚踏进了坟墓。雅各布身体不太健康,他的妹妹悉心照料着他。有很多事只能由妹妹代替他出面,例如鱼油灯的工厂化,他们房子的财产打理……她依然写的是他的名字,说自己只不过代替他在行动。人们很好奇地问,为何她如此忠心于他。她回答:“这就是我想要的,让一个人需要我。”
雅各布身体在最后的15年里急速的恶化,他开始很少说话,现在人们开始管他叫赛琳娜的哥哥了。赛琳娜一开始很不习惯这个称谓,但是后面她接受了,她认为这依然是她想要的,名字不重要,它不过是让一个声音指向一个人,她在乎的不是名字,而是他们之间那没有具象的回声。这让她不止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独一无二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借由雅各布对她的依赖,她成功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她能承受住自己无法承受的孤独和智慧上的忧郁。
当雅各布死时,赛琳娜并没有感到痛苦,人们又重新开始称呼她为雅各布的妹妹。人们无所谓地说,请您节哀,雅各布女士,请您照顾好自己,您哥哥会上天堂的,他是个好人。赛琳娜点头来表达谢意。她依然是和年轻一样夺目耀眼,智慧,谦虚。
2年后,她也闭上了眼睛。他们合葬在斯坦尼的教堂后。人们只是有时无所谓地说起这对兄妹,名字早已全然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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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弄

谈到外面发生什么事时,书里的人们都沉默不语。“我们为什么要去关注不属于我们世界的人?”主人公开口了,他承担叙述者的职责。今天的他也是和以前一样的装扮,普通的黑灰色外套,普通的白色内衬衫,普通的深蓝色领带,还有一个普通的棕色公文包,他本来还有一顶普通的浅灰帽子,也许是因为要写一个关于脱帽的多余动作太麻烦太琐碎,那顶帽子就被摘除了。他需要名字吗?书里只出现过一次他的名字,在书的三分之二处,在对白之中,不,是在独白之中,他甚至是不在场的。那句话是:“克莱克先生已经冻了快三个月了。”听到的人没有说话,只是离开了医院。他的名字重要吗?对外面的世界来说或许没有任何意义,主人公这个名词便已经囊括了所有。人们想起他时,更多的是想起书名,书名是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在书里的。他的名字只是用来不让他和其他人是同一人,区分,除此之外“克莱克”的音节便再也容不下任何一克多余的意义。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小小的只能容纳一根火柴的火柴盒。
房间里的摆设非常简单,这是爱德华先生的办公室,时钟在进门的墙壁上挂着,电脑摆在窗户旁,电话淹没在文件中。爱德华照着文件上的人名电话一个一个拨打过去,他不断询问,有时因为不知道如何接话而下意识地重复电话那头的问题。他知道自己不会理解的。为什么要去关注外面的人?他想到了那部法国电影《画之国》,在那样的世界里,出现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很正常。但是这里不同。这里是书。是符号。他们是不具体的,抽象的,不确定的。他们与现实并不是简单的镜子里外。这里有一道沉重且厚实的大门,外面的人也只是误以为他们进入了世界,但是几乎,几乎没有人进来过,外面的人只是把自己对着门的自言自语当成了门后传来的声音。事实是,门后没有任何动静。门后的人们并不用声音与符号交流,他们是难以想象的……让人宁静。有传言说,只有死者才能进入这扇门。因为生者无法承受这份宁静,光是在门口,他们便已经竭尽全力了。
推币机,任何一家电玩城都能找到这种娱乐设备,你必须丢下一个硬币才有机会赢到更多的硬币,听上去很公平对不对,但是真相是,它分为上下两层,硬币从轨道落下后会掉落在上层,接着推机以一种永恒运动推动固定的距离,仅仅是一枚硬币是绝无可能被推下来的,必须要很多很多硬币的堆积,多到掉下一粒沙都会让这个系统崩塌的程度,才能让那枚你丢进去的硬币物尽其用。否则,你就只能听一声响。爱德华有时便觉得,自己所处的这本书就已经快崩塌了,而那位作者依然不闻不问,只管写。书里再也塞不下任何新东西了。爱德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那巨大的推机推下去了。他是第一个角色,也是第一枚硬币。他并不害怕离开这本书,但是他想要去了解新的世界。他所知的世界只有两个,书里的,书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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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箱·其一》

是的,他还是无法忘记在魔塔特当教授的那个学期。那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他早早写好文件,介绍自己是一个无法自我介绍的人。他向魔塔特官方详细写了一封关于自我身体异样化的信。由于其无法自我介绍,所以信中他使用的人称为第三人称。他把自己描述为:“当人们试图了解W先生时,世界会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抵抗姿态消解掉W先生的一切。让他变得仿佛一团空气,一个无法被描述的场。名字,样貌,年龄,身份,性别,种族,喜恶……那些只要稍微能揭示其存在的痕迹的表达,都会失去其本来意义,从而使W先生成为一个能被人意识到,但是无法接近到的生命。他会永远处于绝对孤独之中,失去被人发现的可能性。”
魔塔特收到他的信件后,很快为他办好了签证。他还记得自己那天在内罗华下的飞机,扑面而来的是夜晚的暖风,夏夜城市那特有的闷热,他向出租车招手,去海城,后排座位狭窄,但是他全然没有晕车,他非常享受那一晚的每时每刻,他下车,上船,在浩瀚的海洋上,他感觉自己即将前往另一颗星球。
生命的现实。他喜欢用这句话来提醒自己,因为那能让他暂时置身事外,对自己。自己生命的那些现实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一个身躯,带着一颗跳跃的心脏,以及那些高耸的书堆、暗淡的烟灰缸、没有色彩的画。他的生命参与过的现实都不属于他,意义本身已经耗尽。
甲板上吹来海风,从远离大陆的海洋深处。云盖住了所有的星星。他回到自己订的房间,躺下,闭上眼。对自己从未融入过这个世界并成为其中的一员这一事,他并没有介意,世界在强烈地保护/惧怕他,让他不用承担任何的风险。这颗星球上的60亿人,所有人的记忆都没有他。他自我的记忆也从未保留过,每天午夜的零点时分,他会准时进入梦乡,在醒来的第二天清晨,他只能想起一件事:世界再一次拒绝他。
他曾经做过非常努力的抵抗,包括写作,雕刻,绘画,创作乐曲,研究物理公式,发现哲学。但是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他所作的无法言说,他所想的无法记录。
有好几次,他曾离真相那么近,那么近,他觉得自己接触到了神,或者说类似神明的存在,大一统,至高哲学,音乐的终点。他想找一个人倾诉/倾吐这一切。但是当他走到人的面前,打算开口时,他看到有一只手伸到他面前,那是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像女人的手,但是骨关节分明,有鸟类的特征。那只手伸出了一根食指,竖放在他唇边,那是世界之手。
……
有时他不禁猜疑,是否自己对神曾许过这样的愿望:
成为一个拉普拉斯恶魔,获得宇宙所有的真理奥秘。代价是永恒的寂静。
他不承认自己不幸福。他的内心始终有一个傲慢的声音在提醒他,他需要绝对的孤独,只有这样世界才不会毁于一旦。有时这个声音会沉寂下去,他还是坚持声称自己是幸福的,他选择自己的不幸。
……
————魔塔特博物馆,真相之纸,日记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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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科尔在卡缪斯的过往》

对这个世界的美,要保持好奇。
这是父亲在他九岁生日时说的话,在回答完“为什么太阳不会哭”后,父亲蹲下来,右手稍稍用力握着他的肩膀,那双苦涩的黑眼睛温柔地注视他。
世界上经常问问题的人有谁?思科尔很少发出询问,自父亲和那艘海船一同沉入大西洋后,他知道,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或者答案并不重要。问题一遍一遍地询问,只会让人越来越失落。他为了保护那多年前的天真,用这份天真思念父亲,他发誓不再轻易询问,要保护好奇,就要时刻警惕,排斥掉那些生活中像漩涡一样的鸡毛小事,只专注于父亲所说的,美。
思科尔离开故乡后,来到卡缪斯住下。第一个月里,每天早晨他都会带着一束白花,前往这座城市的墓园。思科尔会找到那些“特殊的”墓碑,因为一句墓志铭,或者墓碑的形状,墓碑的破碎,而放下那束花。有人问起他的话,他就会给那人讲述他父亲的故事。人们只当他是一个借别人坟墓悼念自己尸骨无存的父亲的可怜人儿。思科尔全然不在乎人们的目光,每天早晨6点半,他都会骑着那辆看上去有些旧的老式摩托,带着一束白花,前往另一座还未 被他发掘的墓园。为了不耽于一天的工作,他每天早晨只会寻找10座墓碑,就这样,在一个月后,墓园工作的员工们开始管他叫“失去父亲的寻碑者。”
这周,一个漂亮的周末,天色是湛蓝的海蓝色,昨晚刚下过雨,一觉醒来空气清冽甘爽,路边的绿化树湿漉漉的,土壤与绿叶的腥香味也扑鼻而来。思科尔一同往常准备去墓园,楼下的花店老板早在昨夜就准备好了他要的白花,周末大家都想睡个好觉。思科尔将花束放在车的侧位收纳袋里,街道上冷冷清清,他今天想寻找一块不成熟的墓碑。
那些年轻逝去的生命。墓碑一般都是小小的,看上去就和一块花园里的指示牌一样,父母们多半是再婚,或者生下新的小孩,他们在回忆里占据的位置也慢慢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被取代。墓碑似乎都失去了名字。寻找这种墓碑是一件难受的事,思科尔很少找这样的类别。但是今天他打算找找,今天很美,但是也很短暂,这样的美总是让人内疚。今天适合寻找这样的墓碑。
到达墓园时,门口前台管理员小姐正躺在睡椅上阅读一本小说。生面孔,思科尔从未见过这位员工,以往,墓园值班的都是那些年过半百的老人。如此年轻活力的女孩来墓园工作,是他无法联想,从未遇到的事。他走上前,礼貌地打了一句招呼,下意识地,同时在说出口后立马后悔:“你在读什么?”
“你很好奇吗?”女孩的视线从书本跳出,像衔着鱼从海面下跃出的海豚,湿润,不在意。
“嗯,是的。”思科尔承认自己的好奇。
“《贾科梅蒂的画室》。”
“我以为是一本小说。”
“听上去不像小说吗?”
“我知道贾科梅蒂,是一位做火柴人雕塑的艺术家。他不写小说”
“那可不是火柴人。”
“这只是一个比喻,抱歉。”
女孩看着他这么严肃,忍不住笑了一声。
“所以,这么早来这儿,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吗?“

“不,或者说,有,但是不是。”

“您把我绕晕了。”
思科尔给女孩讲述了一遍自己父亲的故事。
“你真有趣,这是我听过最棒的悼念亲人的方式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下次可以叫上我吗,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走进墓园时,思科尔回头,前台那位女孩继续慵懒地阅读那本小书,他会叫上她吗?他第一反应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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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箱——在羞怯和廷巴克图之间》

离开学校前,我还看不到自己手背上的血管,而现在两个月过去,那些血管像一条条青色的藤蔓浮现,盘根错节。我问了我一个医学的朋友,他说我瘦了。瘦的人更容易看到自己的血管。我把这个生理领域的知识记在了我的文学灵感本上,并且换了一套说辞:

       “小说的血管很细,一本书里可能只有三句话能成为血管。”

我把这句话念给拉里听,拉里回了我一个鬼脸,说那样的话人们就可以像柳德米拉的姐姐罗塔里娅那样, 不再需要阅读原本,只需要用机器:

  • 我问罗塔里娅,我借给她的书她是否已看过几本。她回答说没有看,因为她在这里没有计算机。
    她向我解释说,按一定程序工作的计算机可以在几分钟内读完一本书,并把书中的全部词汇按照出现频率高低的顺序记录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得到一份‘读后报告’,”罗塔里娅说,“节约宝贵的时间。阅读一篇作品,除了记录下它题材的重复、词汇形式与意义的重复之外,还有什么呢?电子计算机阅读后,给我打印一张词汇频率表。凭借这张词汇表,我就能大致想像出我在评论中应对这本书提出什么问题。当然,出现频率最高的有些是冠词、代词和小品词,这些并不是我要注意的词汇。我首先注意的是那些含义丰富的词汇,它们能使我对全书有个相当准确的印象。”*

我当然想起了那个让所有作者感到不适的段落,那本书我们是一起读完的,拉里从后往前读,我从前往后读,她先遇到罗塔里娅。
“可是,找出血管并不是解刨,这是在展现小说的生命来源,血液从心脏流到四肢百骸,标出血管就像在复杂的森林里做路标。”
“小说可不是森林,它拒绝生长。它是时间的切片,它没有生命。”拉里看向魔塔特的窗外,那是没有风没有浪的蓝色水域,今天是世界之箱时间静止的日子。她已经看了太多书,似乎已经成为了书的一部分。
“生命充满了细菌和粗俗,她觉得难以忍受。”她默念冯内古特的句子,并坚信魔塔特的预言是对的,世界会丢失梦境,生命在永无止境的嘈杂中挣扎。看了一会儿后,她觉得眼睛休息够了,重新躺靠在床上,膝盖支起,拿起一本新的书从后往前读。她真是最理想的女读者,全身心进入一个个世界,爱在其中只是一个微小的行为,用来驱逐同样微小的烦恼,而原本那个世界,对她来说就像睡着的人在梦中隐约意识到,有一种声音在试图吵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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