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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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呼吸》 里卡多·皮格利亚 阿根廷

            假如我就是这阴郁的冬天
    “我们有过经验,但未抓住意义,面对意义的探索恢复了经验。“——ts 艾略特

这里有故事吗?如果有,故事始于三年前。那时候1976年4月,我的第一本书刚出版不久,他给我寄来一封信……
故事就这样开始,流动,翻滚,在一行一行间跳跃。里卡多叙事时在乎什么?仅仅是随意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凝视照片里那个三十岁的男人,看着他自信满满地看着世界。里卡多讲男人的往事,慢慢延展开,从家族,历史,妻子与母亲的矛盾,“当埃斯佩兰西塔第一次叫柯卡‘我的女儿’时,柯卡回了句‘去你妈的’,把她气得不得不嗅盐。画面跳转,他在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的快速切换,定格在一个阿根廷中学历史老师,梦想是和一个自称是维特根斯坦学生的波兰人下一盘象棋,那个波兰人一喝醉就爱唱歌,平日里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这个中学老师就是马塞洛,里卡多那多年了无音信的舅舅,里卡多以他为原型写下的第一本书,马塞洛他把里卡多的小说塞给了那个波兰人,波兰人丝毫没有怀疑这本小说的主角就是男人马塞洛。里卡多出版的第一本书,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仿照经博尔赫斯翻译过的西班牙语后的福克纳风格。一部对奥内蒂蒂戏仿之作。这本小说只是一本天真的爱情历史,但马塞洛说,那个波兰人看的相当仔细,并承诺在当地的《电报讯》上登一篇书评。
这些信息来自马塞洛给里卡多写的第一封信。而这个故事,也随之真正拉开帷幕。差不多一年后,里卡多坐在前往巴拉圭的火车,准备前往拜访他们。
故事里几乎没有场景描述。
·就像里卡多预谋的那样,他希望写这样一本书:一本全是由信件构成的书。
第一个特殊人物:遭暗算而瘫痪的参议员。
马塞洛的恋人,柯卡:她喜欢夜生活,但她从不做下流之事。最多,为了让日子好过一些,她可能不得不做一些违心之事,比如陪一些失落的男人喝喝酒聊聊天。但仅此而已。她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女人,不想要孩子,对做过的事也从不后悔。柯卡常说,那些无法做到随心所欲去生活的人,就应该被叫做懦夫。
越过女人,他们开始互相来信,信里提到的生活是遗弃的,他们被迫重新拾起。我大概明白里卡多为何在第一封信里设置一位瘫痪的参议员,他借助参议员说出了接下来所有信的前提:“我们终于构建出了那个理念,却无法将它讲述出来。”在之后那位波兰人的结尾处,里卡多说,最大的诱惑是,真正的作家是那些经常面临几乎绝对不可能写的人。这时维特根斯坦如是说,凡不可说的,应当沉默。

“遗弃之后又重新拾起的生活”。
“我到底算什么?”那位参议员接着说,“我的父亲,他是在一场决斗中丧生的。”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前两个月死于一场决斗。“所以说,我就是所谓的遗腹子。不过,我父亲其实也是遗腹子。我的爷爷和我父亲从未谋面。在他出生前,我的爷爷,也就是恩里克·奥索里奥,就已经流亡海外了。不过,我的父亲却为了捍卫这个他素未谋面的男人,接受,不,应该是他挑起了那场决斗。”1879年一个清冷的早晨,我的父亲死了。一阵刺骨的寒风从河那边吹来,穿过林间,只留下萧萧风声。我的父亲那时竖起衣领,但是他又害怕这会被人误作害怕寒冷的胆怯之举,索性脱掉外套。他们背向对方,迈出5步,接着转身,举枪对射。
“我现在的儿子,马塞洛,你想和他聊聊?金钱?死亡?文学?一个人,只要他一直有自我保护的需求,他就会变得非常脆弱,以至于无法保护自己。鉴于我自己的种种经历,我已经明白金钱和死亡都是腐败的代名词。正是腐败创造了金钱,并把它推崇为人类之王。ousia,对于古希腊人,在哲学领域指存在,本质,实体。但这个词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即指财富。我已经舍弃了我的全部,一切,乃至我的身体。唯一属于我的,只有我脑海里的那些东西,而我的身体,只是一种特殊的延伸物。它不在这儿,远在冰墙之外。”

“夜色沉沉。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的的笔划过纸页沙沙作响。至今还没有发明出哪种机器可以把我们尚未表达的思想呈现出来,所以我喜欢在书写时思考。在我面前,放着一瓶墨水,我的心沉浸其中难以呼吸。”
之后的来信变成了一种密码交换,里面有来自封建时代的旧伯爵,生活窘迫,但依然认为自己有存在的价值,就是向人们展现过去的贵族生活,他认为自己就是一座活的博物馆,人们应该保护他,为他复现遥远的奢侈生活。还有那些崇拜文学的家庭妇女们给报社诗人写的信,充斥着性幻想,邪恶、魅惑、令人迷醉,那种解剖学的笔触。诗人从不回信,只有一位例外。那位女人写的信美轮美奂、精彩绝伦,技压群芳,她的文笔略带古代西班牙语的韵味,和她相比,诗人觉得自己写的东西简直不堪入目,粗鄙至极。他回复的第一封信是:“你写的东西愚蠢徒劳,毫无意义。”
波兰人在酒吧又点了一杯杜松子酒,里卡尔倾听他的话语,他终于要讲述自己了。他说,他之所以聊这些,是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失败者。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失败者,一个毁掉自己人生的人,一个将才华挥霍殆尽的人。他曾经是人们口中的那种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前途无量,前程似锦。
和整个阿根廷哲学界对抗,流利地切换语言述说各种思想,骇人的才华,骇人的狂傲。他最后被所有人忽视,大家都认为,一个天才的狂傲仅仅只能在他死后得到承认。他流落街头,遭遇小偷,身无分文。放在旅馆里的最后的书稿也被窃走,里面有卡夫卡和希特勒的作品。那时,他疲惫地回到旅馆,度过最后一个夜晚,窗外下着雨,而他一无所有,孤身一人,他已经达到了最纯粹的剥离状态,布莱希特的理想状态。他最后的灵感带着狂赌的报复出现,促使他俯身案前,写出了他的惊天发现,他最骄傲的哲学思想论文。他阐述了卡夫卡和纳粹主义的关系。之后,他找到楼下的一个女孩,让她帮忙翻译成西班牙语。在她的帮助下,文章成功在《新闻报》发表。他看到出版后的新闻的专栏有他的著作,可是他却看不懂,也看不懂那些评论,他不懂西班牙语。一个悲哀的悖论,哲学家身处这样的世界:人们说着他不懂的语言,他要表达自己的思想,也只能借助他人之手,但毋庸置疑,他自始至终都是局外人。之后他靠着自己会说多种印欧语系语言而得到了一份外汇银行助理的工作,工资微薄,勉强度日,在那儿工作和在墓园没什么差别,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他买了一本西班牙词典和一本语法书,开始从头到尾学习西班牙语,还买了个本子,摘抄那些他曾经读过的句子(他此前对此不屑一顾)。他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再写任何自己的思想。他开始写日记,但都是用他抄写的句子写的。后来,他学会了西班牙语,改教外语,经常去当地俱乐部下象棋赚钱。他只赢不输,很快就没人和他下了。报纸为他设置了一个专栏供他写象棋评论,他引以为傲。从此,一个会说多国语言的象棋高手诞生了,他还有一个业余哲学家的名声。也是多亏了他业余哲学家的名声,他才得以认识了马塞洛老师。

翻译后的语言,声音里的另一种声音,博内富瓦。他们的话语不约而同撞到了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声音。

读完最后一句话时,谬大口喘气,故事戛然而止,一切声音都停下来了。可是就像果戈里说,每个故事的结局都应该这样写:“从此一切都将改变。“生活中未曾有任何事物只在一处开始,也不会有任何事会真正结束,但故事会假装有个结局。里卡多的《人工呼吸》拒绝了假装,似乎在那遥远的国度,阿根廷,一个神秘的酒吧,自称是维特根斯坦弟子的波兰人依然在下象棋,一个默默无名的历史教师曾经引导了一项伟大革命。爱情和死亡每天都在上演,可是人们能察觉到的又有多少?在哲学研究里,维特根斯坦屈服,承认,凡是不可言说,应当保持沉默。好吧,就让眼泪流给我自己吧。我看着那些故事,那些人,真正的人,走向故事终点,越过它,拥抱在一起,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喜悦的,写作的故事应当是这样,是现实中的延伸,绝不会是现实的倒退。找到人物的前提是他们在现实里有依据。谬精疲力竭,仿佛开膛破肚。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抵达的地方了。书页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他拍拍手,揉了揉头发,看向窗外,此时阳光灿烂,夏日午后的街道空无一人,世界安静,他合上书,沉醉在一个恍惚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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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顿广场故事》 美 约翰·契佛

她大约35岁了,生活放纵,性情温和。她喜欢把她现在的生活想象成是通往某种奇妙的、终极性的、甚至是传统型的生活的序曲,这种生活将在下一个季度或者再下一季开始,可是她已经发现,这一希望越来越难以成为现实。她已经注意到,除非她不断地喝酒,否则就总是觉得疲惫。她就是缺乏洗心革面的这种力量。在她不喝酒的时候她又总是情绪低落,而在她情绪低落时,她就会跟人争吵,对那些在餐厅里盯着她看的男人们恶语相向。她对自己性格当中的情绪起伏心知肚明。
……
在某天,她接到一个电话,电话告诉她,沃尔顿死了,希望她去参加葬礼。
沃尔顿,沃尔顿,沃尔顿,蕾内绞尽脑汁,终于想起她曾经有过一个情人叫沃尔顿。那应该是八年甚至是十年前的事了。她曾被他带去跟他母亲共进晚餐。她不记得这位母亲多大年纪了,在她记忆里,她分不清这十年是从哪儿开始又是从哪儿结束的。整个三十年代在她的记忆里搅成一锅粥。电话里,沃尔顿太太啜泣,微弱又嘶哑的声音。“比利死了,蕾内,真高兴还有你。他明天就下葬了。我希望你能来参加葬礼。我实在是太孤苦伶仃了。”
……
“他是如此孤单,亲爱的蕾内,’“沃尔顿太太拉着她的手,”他实在太孤单了。他就这么孤孤单单地死在,你知道,那个配有家具的出租房里。“
葬礼上,蕾内努力回想起主祷文,可她刚刚念到“……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就卡壳了。她也哭了出来,并非因为她满怀柔情地想起了那个男人;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想起他了,只有在搜索枯肠之后她才能想起,他有时会把早餐给她送到床头,还有就是他给自己的衬衫缝扣子。她是为自己而哭,她哭是因为她也害怕自己也会在夜里死去,是因为她在这世界上也同样孤单一人,是因为她那绝望而空虚的生活并非是通往美好将来的序曲,而是最后的收场,而透过所有这一切她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棺材那粗糙、残酷的形状。

他们说契佛的小说给人的质感像是雷蒙德·卡佛。不对。卡佛的小说不会有这么多眼泪,契佛更像理查德·耶茨,冰山旅行,生活有时会意外拐一个弯,但是却不一定是希望,更多是绝望。承认绝望很容易,但是面对它,却需要巨大的勇气。

契佛的场景是一个对自己训练有素的大师所能展现的严苛:时间为起点,对一个场景的俯瞰,接着给予事发地特写。他喜欢把视角对焦在所有的破碎的事物上,那些残破的、岌岌可危的立场和物件。他把它们加入场景,或者,场景就是为它们准备的,一片沙滩上有什么?破扫帚,贝壳,没人要的项链,螃蟹壳……
故事在哪里开始?
一份详细的家庭介绍。
早上七点,他起床绕着卧室的几个窗户转了一圈。
完美夫妻的社会自画像。
从一座城市驶向另一座城市的列车。
在某个冬日的夜晚,旅人抵达一家旅店
……

阅读契佛时,灾难潜伏在所有角落里,它直击人心,却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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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者的国度》 费尔南多·阿兰布鲁 西班牙

阿兰洽,作为他的姐姐,引导他读书的启蒙老师。格尔卡毫无疑问充满了感激。每年生日姐姐躲着父母和哥哥塞给他一本新书时,他能察觉到其中荷载的重量——他要避免掉入身边人正在坠入的黑洞。格兰卡在16岁时意识到了这点时,他已经成功了。并且试着写诗,写诗。种子在贫瘠的土地和肥沃的土地结出的果实是完全不一样的,姐姐告诉他,哥哥就是一块贫瘠的土地,而他,用来读书,正合适。
在车祸之后的康复期间,他并没有太过在意,太过。他还能怎么拒绝这样的灾难呢?哭是不可能的,他自尊心极强,即使是在独自一人,他也不曾流泪。他对着镜子,摸摸那被保险杠撞塌的鼻梁,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流下任何眼泪。”誓言在他9岁的时候许诺,在10岁便违背了——因为一块蛋糕。是车祸发生后的一年,他康复了,司机表达歉意,上门送了他一块蛋糕。海绵蛋糕打底,铺了一层厚厚的巧克力和奶油,上面点缀着诺干颗大樱桃。一觉醒来时,本应该是高兴,但事实是,所有人都围着那块少了一半的蛋糕。
费尔南多生动地写出了关于蛋糕的危机。
一开始妈妈的骂骂咧咧:
“怎么了?”阿兰洽发现妈妈一个人在厨房说话。
“没怎么。“
她们没再多说,直到爸爸回来,儿子也回来了,前后脚只差几分钟。两人又累又饿,问吃什么。米伦两眼冒火,恨得咬牙切齿。
何塞满不在乎承认,蛋糕是他吃的,不过,切一块当早饭时,已经有人吃过。他才以为所有人都能吃。
“什么叫有人吃过?“
“当时蛋糕已经缺了一块,比我切的那块还要大。“
米伦转头去看丈夫,不等他解释,就开始嚷嚷。胡里安摇头否认。
“不是你,那是谁?”
胡里安承认离家前没忍住,吃了三个樱桃,就这些。
何塞不相信:
“好了,爸,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
“我起床时,蛋糕已经少了一大块了,我们家你起床最早。”
“要是我吃的,我立马死在这儿,你们只管切开我肚子瞧瞧到底有没有。”
大家去看格尔卡。
“不是我,不是我吃的。”
米伦帮小儿子说话:
“放过这孩子吧,蛋糕本是他的,他可以一个人吃光。”
格尔卡说:大家都别吵啦,蛋糕是全家人的,小儿子用甜美的童声劝架,反倒是让家里人脾气越来越大。米伦一气之下,摘掉围裙,摞下话来:
“我走,随便你们吃。”
她气呼呼地离开厨房,一分钟后,又慢腾腾,面不改色地回来,脸色平静不少。她在餐厅遇到了阿兰洽。阿兰洽闻:“妈,发生了什么?”
“蛋糕少了一块。”
“昨晚我到家,饿的不行,就切了一块,怎么,不能吃吗?”
阿兰洽担心地问,妈,你怎么了。
“没怎么。”
一家人默默地吃了午饭。

之后

关于蛋糕的解决方案,格尔卡只要了一小块,哥哥想独吞,被父亲从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一脚。姐姐忍着笑,也要了一块。
格尔卡哭了,那一晚他再没做过关于车祸的噩梦。

关于这本书在现实给我留下的——悔恨和惊喜。我本打算购买的书是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书。在书单搜索引擎中,在检索费尔南多时意外找到了这本书,一开始,我本以为是他写的小说,看到书名《沉默者的国度》,心想,这应该又是他的一本“没有素材的”沉思之书。拿到书时我迫不及待翻开了它。
一本没有目录的书。封面浸泡在雨水里,男人撑着红色的伞,没有声音的书。
地板上的高跟鞋声、背包里的石头、遥远的那一幕、星期天弥撒、提前送葬、他们中最好的一个、蜘蛛网里的回忆、看不见的绳索、玩具手链,肥皂泡和幸福。
在一个诡谲的西班牙小镇上,故事被切成一片一片的。
将一项属性赋予本身没有此属性的事物,是一件毫无意义但是却折射真理的行动。譬如,让一个刚刚被吹出来的肥皂泡幸福,安慰每天被溅起的浪花、试图驯服一件毛衣,说服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孩打自己耳光……我们不知道事物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唯一所能得知的是,人群聚集在一起,矛盾不可避免
这必定不会是佩索阿写的,他是一个痛苦的内敛者,一个时刻沉思卡埃罗诗句的骄傲诗人。他相信的是:“我的视野有多大,我就有多大。”而决不会是阿兰布鲁那样”妈,我在美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不用担心。“
阿兰布鲁是一个小说大师,他写的场景惟妙惟肖,对话可爱,人物不只是人物,更是一个时代。他笔下的西班牙似乎永远都下着雨,很少有天晴的时候。短促有力的人物行动,得反复读才能明白。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叙事结构是我一直寻找的拼图式叙事,单个微小单元,每个单元不可缺,这也是书籍没有目录的原因,他想写一本可以从任何页码开始读的书,可以以任何顺序,任何节奏去理解的小说。并且,最让人惊叹的是,他做到了。没想到关于名字的意外之喜,会让我找到新的作家。
2020结束了,时间达到了又一个节点,但是智慧之海似乎没有落脚之处,只能不断向前
结束。

30万字,585页,17次落泪。

开头:可怜的女儿,去撞丈夫那堵南墙,就像浪头打在岩石上,溅起一点点泡沫后,黯然败退。

结尾:音乐亭旁,两人相遇,互相拥抱,拥抱时间很短。分开前,对视了一眼。说话了吗?没有。什么也没说。

拼图式叙事的故事结构。多重语意组织的描述。多视角切换,却清晰明了,每个人立场坚定,所以变化和冲突会更激烈,带来的破坏/重建更深入人心。
费尔南多·阿兰布鲁的写作是顶尖的。无需置疑的大师水平。
老招数:标题藏在中间。没有目录。
小标题是来自每一篇。
用词精确。
人物在行动:留在/离开厨房,拿出大瓶玻璃威士忌,把照片放在地上,转身那刻的感觉,把镜子蒙上……
拒绝是最开始的本能。米伦拒绝相信,阿兰恰拒绝认输,胡利安拒绝行动,何塞拒绝屈服,格尔卡拒绝原谅,毕妥利拒绝放弃,哈维拒绝幸福,內蕾娅拒绝承认。
寻求救赎?随你怎么说,他们开始行动,急不可耐/盲目地行动:
內蕾娅离开镇子去找她的德国男朋友,结果是:欺骗与背叛,她喝光那一小瓶矿泉水,在目睹了一场车祸后,逃离了德国。
哈维试着恋爱,爱谁?爱一个爱他爱到骨子里的女人。他找到/被找到了这样一个完美的女人,蜘蛛网里的回忆,全部的温馨。她的手握着他的手,他甜蜜地亲吻她的唇,用脸颊轻蹭她柔软的头发,两人情意绵绵。直到多年以后,哈维依然相信,那双手,阿兰萨苏的手,蕴藏了全部的最深的人性。那是一只温暖、柔软、女性的手,失望过,受苦过,工作过,握过,拎过,举过过去完美,现在依然完美。
哥哥他是我见过的最忧郁的人。內蕾娅站在车厢,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前来送行的哈维,她的哥哥,爱她,爱妈妈,爱父亲,所以他痛苦。因为有人死了,有人就要流泪。
毕妥利,对着墓碑,坐在客厅,在公交车上不惧他人,独自一人擦掉墓碑上污秽的话语。心情?一开始是骄傲地擦,最后是平静,再最后,久违的激动?她是唯一做到最后的拒绝,何塞道歉了,很短,除掉信的开头和结尾,只有五句话,但是足够了,足够她带去坟墓,给老伙计一个交代,也许她能得到更好的道歉,她累了吗?最后的日子比起以前或许更容易,阿兰恰帮了她很多,哈维,內蕾娅,还有胡里安,就连米伦,两人正如结尾所写的那样,在电话亭旁,拥抱,相视,最后什么也没说。
而胡里安一家,在非典范分类,或许可以被视作加害者一家,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胡里安说,没有人的生活比他更糟:“一个儿子坐牢,恐怕等不到他出来了,肯定我先死;另一个儿子在毕尔巴鄂,不打电话、不写信、不来看望,米伦怀疑他以这个家为耻;女儿一年多不跟妈妈说话,夫妻俩反目为仇,恨不得拔刀杀了对方。”
阿兰恰是一个反抗者,她阅读,并教会弟弟阅读,她坚持要做生活的清醒者,毫无悔恨地活着,她做好事,保持风度,努力赚钱,养育子女,换来的是?何塞的身份让她的婚姻破裂,碎裂,散了一地的玻璃渣,丈夫永久性拒绝她,不能相信自己的妻子是一个杀人犯的姐姐。阿兰恰是如何看待的?软弱的丈夫是个混蛋,把无辜的人看作恶魔,她才是那个受害者,她什么也没做,却要替代受罚。就好像命运无情的嘲弄,她中风,身体瘫痪,明明什么过错也没有,这样的无辜成为击倒何塞马利最后的稻草:“你有你的监狱,我有我的监狱。我的监狱是我的身体,我被判了无期徒刑。总有一天,你会出狱,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总会有那一天。而我永远没有出狱那一天。你我之间还有一个区别。你做了一些事,所以要坐牢。可我做了什么?要判我无期?”她必然恨过一切,却原谅了一切,所以她是幸福的,在小说中,她是最接近幸福的人。
与她相反的是內蕾娅。她想爱,结果是凄凉的,多年后,她过上了体面却冷清的生活,什么都有,却没有爱。最后,她回到小镇,去看了阿兰恰,儿时的朋友。她是带着眼泪看到阿兰恰努力从轮椅上站起来走上一步的,她羡慕死了,包括那一对可人的儿女。有时我不禁怀疑,这是否是阿兰布鲁对那些放纵者的警示。
西语小说家大都以叙事见长。在这本书由其如此。但是其故事却以日常生活的琐碎展现,或者说,其日常生活被21世纪特有的复杂现实所击碎。到处都是短篇,三页构成一个章节,快节奏的叙事,慢节奏的旅途,人们交谈时东张西望,墓园的墓碑上每天都有鸽子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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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向斯德哥尔摩的夜晚》达拉斯·韦伯(美)

当我漂浮在覆盖着阴影的北半球上空时,我想到我们都将一点一点、一片一片、一块一块地融入黑暗。我们都消散于我们的词汇、语句、段落和叙述中。我们的生命被耗散在照片、信筏、证件、书籍、奖状和谎言中。我们暴露在镁光灯下,直到一个又一个记录被打破。我们静静等候白天过去,直到阳光越来越微弱。我们在聚拢的阴影下无所事事,直到北美洲、南美洲、澳大利亚、南极洲、非洲和欧洲,亚洲散落在这个星球的深蓝色水域。此时世界的血肉裂开了缝隙,肢体被四散扯开,骨骼碎落在各处。这是语言最后的碎片。我已经体验过双重背叛,尝到过欺瞒的味道,听过最微弱的叹息。我也体验过最冰冷的神秘。我知道很多秘密。除了人们的墓碑没有什么能永远存在。除了人们的嘲讽没有什么能发笑。除了人们的衰老没有什么能呼吸。除了人们的沉默没有什么能说话。在医院通过管道喂食的人和在家中喝水被呛到的人一样都是为了所有人呕吐。在黑夜里漂浮,这是我们所有人都要经历的旅程,然后明亮闪烁的星辰升起,别无他物。

其实《飞向斯德哥尔摩的夜空》的真正结尾并不是这段,而是这段之后的一段,但我相信这一段才是真正的结尾段落。韦伯很聪明地把结尾段落提前了一段。这样做的好处是结尾会变得流畅不突兀,读者会自然而然地感觉到故事的结束。而且这一段,主人公从回忆里跳出来,在飞机上,看向悬窗外的夜空,这一时刻重新回到了现实,标题主动浮现出来。优秀的短篇小说大师们都喜欢把标题像彩蛋一样藏在故事的后半部分。阅读变成了寻宝的探险,当文字契合标题的时候,故事也就结束了,这也是为什么书名要在写完整本书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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