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

鲸 发布的文章

《特别响,非常近》

如果太阳要爆炸,在八分钟内你甚至不会发现。因为那是光抵达地球的时间。八分钟内,世界依然一片光明,也很温暖。
爸爸去世一年了。我能感觉到,我和他在一起的八分钟,在慢慢流逝。

和锁匠的谈话,关于父亲的死,以及在公园里的冒险,和见到的每一个人谈上10句话。
“我要怎样才能找到这把钥匙对应的锁?”
“很难知道一把钥匙能开哪吧锁,有无数种可能。”锁匠大叔忙着收拾台前的制备钥匙留下的金属碎屑,他把它们耐心地聚拢,用手掌贴着玻璃桌面,一点一点扫下来,全部扫干净后,他意味深长地把它们洒进了垃圾桶,“孩子,很难,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拿着它,见锁就开。”
突然,他又哈哈大笑,说:“但是这也是我喜欢钥匙的原因。它总能打开些什么。”

“Q56-57-58。”
奥斯卡用剪刀大张大张地剪下人口本,截取上面关于Black这个名字的信息,那是爸爸留下的关于钥匙的唯一线索。他剪下它们,贴在布鲁克林地图上对应的地址,他坐在床边,专心地做着这一切,不告诉任何人,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他知道,很多事情,是只有自己做才有意义。
“有钥匙就一定有把锁。有名字就一定有个人。一定有把锁。我会找到它的。因为他希望我找到它。我会找到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延长那八分钟。”
“也许能永远延长下去。”

“不要停止寻找。”那是父亲在10月21号的报纸上圈出来的话。

我能吻你吗?
不……她哭泣,但是笑了。
那我可以为你拍一张照吗?纪念。
可以。
她接受,他举起相机,她又后悔了,抬手准备挡住。他按下了快门。

他说,我走不了那么远。如果我想让他一起去, 必须坐公交或汽车。
具体地讲,是他写道,而不是他说,他是一个无法说话的老人。真正无法说话的人几乎没有,除非你完全切除声带,偶尔我还能听到他的一些支支吾吾的声音,很明显,他是第二种可能,心理创伤让他拒绝开口说话。
火车上,我带上防毒面具,他写了第三句话给我:
“什么都别想。“
什么都别想是个矛盾修辞法,就像现在。我指出他的荒谬之处。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父亲和我以前经常玩矛盾修饰游戏。我们学习功夫片的角色念出招式那样对招,我穿着跆拳道的衣服喊出“严重有趣。”他那时刚刚下班,还是上班的蓝衬衫,干脆利落地接下我的招式并回应“震耳欲聋的寂静。“
“当学生的老师?“老人写下第四张纸。
液化气体。“我条件反射地思考并回答,就像旧时光。
我们玩了一路,尽管他一句话也没说,但这是老爸死后我第一次觉得有人可以倾诉。

最后的信:
钥匙,物归原主。一切感谢。还有,我为我的失望感到高兴。

八分钟,全部藏在了红线背后的手书。以及一份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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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回头,会看见什么?》

在一座没有钟表的城市,昼夜交替是一件详细严肃的事。
不会经过中间的钟摆,有人问我是否存在这样的钟,我说,当然有,在老科纳的钟表店你就能看到。那个钟表是老科纳在1989年一个冬天的夜晚里做的,他说,这只表是死亡的象征,因为它有着和冬天同样的属性。他总是说,任何故事的开头都不应该从冬季开始。
“那样的故事我是不会去读的,我想读没有冬天的故事。”
这只表是科纳做的最后一只表,他的葬礼恰巧是那年的冬天。雨下得很大,教堂外的街道堵满了车,人们焦躁地鸣笛,排水渠的孔眼被飘落的针叶赛的满满当当,司机们打着黑伞下车,他们把鞋子和袜子留在车内,赤脚站在冰凉的路砖上,充满敌意地远眺前方的车辆。我对司机说就在这里下车吧,卡拉像是脱离了笼中的鸟儿,轻盈地钻出了狭小的出租车,冰冷的雨落在她冻得有点红的鼻尖上,她朝我挥手,说,鲸,我们得快点,不然葬礼就要迟到了。
事实上我们是第一批到的客人,葬礼上几乎没什么人,我们随同牧师念完悼词和祝福的话语,科纳的徒弟走到我面前,从怀里拿出了那块冬日之表。

那个星期五的晚上是没有星星的,我印象深刻,因为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经常在夜晚离开港湾,我喜欢将离开和夜晚捆在一起,夜晚行动需要精力和提前准备,这暗示了你得调整作息,而离开同样需要,它们都是日常生活里特殊的存在,危险的存在。
没有星星的时候,大海是静默的,风暴和海浪会卷走所有的回忆。我和阿利雅躺在甲板上,天空的风暴还未出生,云层像避孕套一样挡住了一切。我们的视线被无情地拒绝,无法进入。飞机是漏网之鱼,他们像针一样戳破了它。阿利雅抓住我的手,她说,她终于离开了他们,之后就昏了过去。
意大利是我的世界冒险第12站,冒险意味着危险,这也是我冒险的初衷,我需要这样的刺激,我带了少量的钱,一本护照,还有我的身份证明,以及一台卫星电话,我几乎没有带行李,我的老师克纳西斯不允许我带那些。
“那相机呢?”
“也不行,你可以带纸和笔,写下你自己的感受,但是不允许使用任何可以客观记录世界的仪器,在真实中远离真实,这是我希望你能过做到的。同时,我还希望这场冒险的真实经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克纳西斯是我的写作老师,也是一个骗子,他写作,但是从来不发表,没有人知道他写了什么,包括他所有的学生,他的学生有很多,每一个都非常出名,如果把这些学生得过的文学奖项摆放在一起,那可以铺满一个足球场。

这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危险的生活。他说,没有什么比旅游更具有冒险精神的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他从来不写,他也不会教什么写作技巧,正如一开始所说,他是一个骗子,但是这个谎言是我们所有人共同完成的,作家们讨论着如何教导写作,如何创作真正的小说,于是他们打了个赌,通过设计这样一场冒险,来让一个无知者成为作家。
克纳西斯问我是否相信这些话。我告诉他,也许所有人都被绑在同一根十字架上。
阿利雅是我在意大利邂逅的女孩,她不是特别美,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缺点了,她具有一个爱人的完美自画像,她的神态,话语,抚摸的力度,还有头发的气味,是任何一个男人无法拒绝的,在教堂里,黑帮坐在台下,神父为她主持圣礼,雅各布告诉我阿利雅希望和我离开这里,我说为什么,雅各布说他也不知道,也许就像你说的,不过又是克纳西斯的谎言,作家们设计的圈套。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也不需要知道,重点是,那个没有星星的星期五晚上,阿利雅和我踏上了同一条船。
阿利雅和我谈论赫拉克利特的火本原说,她说,过去,现在,未来,如果都像赫拉克利特说的那样,只是一团永恒流转的火,而世界,我们的命运,都只是遵循其相反的逻各斯,这不是很浪漫吗?
“就像北欧神话那样,宿命,齐格飞注定要踏上拯救世界的道路。”
“可是齐格飞,就像阿克琉斯一样,都有一个弱点,也都是因为这个弱点而死。”

老科纳花了一个月写遗书,考虑了所有人,想着这是自己最后能够贡献的东西,借此来安慰自己那即将到来的死亡。
事实,没有人在意他的遗书,他把那些东西送给他认为珍视的人时,他们摆摆手,像驱赶苍蝇一样赶走了他。
那个裸体的男人尸体名为科纳·萨蒂拉,是一个样貌平庸,身材平庸,才识平庸的男人。他从事一份不轻松也不劳累的工作,有一个不美丽也不丑陋的妻子,一个不聪明也不愚笨的儿子,他的同事对他既不亲近也不疏远,从未邀请过他去他家做客,但是在节假日却会调皮地喊上他的昵称:“生活愉快,萨蒂。”他有一个情人,是一位在学习摄影的女大学生,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称他为“呆头鹅”。他还有一位朋友,这位友人每年会送他生日礼物,但是却从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他说:“萨蒂,名字不重要。”
萨蒂在一天被诊断出胃癌晚期,他回家,度过绝望的五个阶段,最后花了一个月写下遗书。在这期间,他身边所有人都安慰他,但是这些安慰都只是浅尝而止,或者说,对于即将死亡的他而言,只有陪他一起死,才能算得上安慰。这种罪恶的自私让他痛苦万分,于是他在遗书里试图用慷慨弥补。他把他最喜爱的那些事物(存疑)送给了他们。
结局是:他毫无希望地死去,体验了人类最绝望的死。

监狱走廊,除我踽踽独行的脚步声外,再无声迹。同样的死寂,我在凌晨四点的纽特拉也体验过。那些黑暗中凝固的男人们的脸,鼻子像疙瘩一样的守卫高傲地看着我。我细细端详了这些面孔,在其中找出了那位给我写信的人,佩奥西。
他们说我完的时候,我认为自己还有希望,我说自己完的时候,他们却鼓励我继续活下去。
这句话是死刑犯佩奥西在信里对我说的。今天依然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往后会越来越冷,冬季执行的死刑让人解脱。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但是在我还没有意识到全部的崩溃之前,我想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
佩奥西·涅尔是因为太绝望了才入狱的。他在冬季入狱,在冬季被执行死刑,没有什么比他更象征冬季的事物了。他的眼睛是漂亮的蓝色,却因为灰蒙的尘埃没有光芒。身材瘦削没有血色,但是力气大的惊人。能够空手扳断一本精装本的《罪与罚》。那本书可不薄。他入狱前,每天就因为思考太多毫无意义的事被人认为没有未来。入狱后,人们却反过来劝他,认为他还有机会获得自由,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似乎监狱这样的环境赋予了他一种受难者和寻求救助的可怜人形象,他们无意识把他当作一个失足少年。并且给予同情和关怀。而这些,在涅尔看来,早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剧毒,这种不思考的,完全依赖群体判断的思维,让他恐惧焦虑。他现在在监狱的隔窗看着他们打电话的安详神态,觉得心满意足。

“我写信给你,是因为你写的那本书,那本《安娜之死》,它是本好书,但是它写的太糟了,我实在无法同意你对死亡的幻想。我本人便是一个死刑犯,我希望用我的死来帮助你完成那本著作。“ 

10月份,死刑犯写的信:
“我对您很失望,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正确,可是却没有一句可以帮助我。”
“每天怀着虔诚吃饭,睡觉,阅读,写作。”
“您不了解我的处境。如果把我们角色互换,我想,您一定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他的手断了之后,写作却变得容易了。一开始很难,因为只能用一只手在打字机上敲打。就好像用出墨断断续续的笔写诗一样,写作变得煎熬。可熬过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比以前要好。用一只手写的“狗与夫人“比用两只手写的要精彩。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猜,可能是因为变慢有好处,或者说,他以前的生活太快了。
他爱的太快,恨的太快,哭的太快,笑的太快,在他还没来得及记住的时候,生活就远远地跑开了。 一年后,他出版了一本书,名《蜗牛壳上的怀表》,故事很厚,足有900页,讲述的却仅仅是一个礼拜里发生的故事。
佩奥西已经不再写信,阿利雅留在了意大利,克那西斯没有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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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者的国度》 费尔南多·阿兰布鲁 西班牙

阿兰洽,作为他的姐姐,引导他读书的启蒙老师。格尔卡毫无疑问充满了感激。每年生日姐姐躲着父母和哥哥塞给他一本新书时,他能察觉到其中荷载的重量——他要避免掉入身边人正在坠入的黑洞。格兰卡在16岁时意识到了这点时,他已经成功了。并且试着写诗,写诗。种子在贫瘠的土地和肥沃的土地结出的果实是完全不一样的,姐姐告诉他,哥哥就是一块贫瘠的土地,而他,用来读书,正合适。
在车祸之后的康复期间,他并没有太过在意,太过。他还能怎么拒绝这样的灾难呢?哭是不可能的,他自尊心极强,即使是在独自一人,他也不曾流泪。他对着镜子,摸摸那被保险杠撞塌的鼻梁,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流下任何眼泪。”誓言在他9岁的时候许诺,在10岁便违背了——因为一块蛋糕。是车祸发生后的一年,他康复了,司机表达歉意,上门送了他一块蛋糕。海绵蛋糕打底,铺了一层厚厚的巧克力和奶油,上面点缀着诺干颗大樱桃。一觉醒来时,本应该是高兴,但事实是,所有人都围着那块少了一半的蛋糕。
费尔南多生动地写出了关于蛋糕的危机。
一开始妈妈的骂骂咧咧:
“怎么了?”阿兰洽发现妈妈一个人在厨房说话。
“没怎么。“
她们没再多说,直到爸爸回来,儿子也回来了,前后脚只差几分钟。两人又累又饿,问吃什么。米伦两眼冒火,恨得咬牙切齿。
何塞满不在乎承认,蛋糕是他吃的,不过,切一块当早饭时,已经有人吃过。他才以为所有人都能吃。
“什么叫有人吃过?“
“当时蛋糕已经缺了一块,比我切的那块还要大。“
米伦转头去看丈夫,不等他解释,就开始嚷嚷。胡里安摇头否认。
“不是你,那是谁?”
胡里安承认离家前没忍住,吃了三个樱桃,就这些。
何塞不相信:
“好了,爸,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
“我起床时,蛋糕已经少了一大块了,我们家你起床最早。”
“要是我吃的,我立马死在这儿,你们只管切开我肚子瞧瞧到底有没有。”
大家去看格尔卡。
“不是我,不是我吃的。”
米伦帮小儿子说话:
“放过这孩子吧,蛋糕本是他的,他可以一个人吃光。”
格尔卡说:大家都别吵啦,蛋糕是全家人的,小儿子用甜美的童声劝架,反倒是让家里人脾气越来越大。米伦一气之下,摘掉围裙,摞下话来:
“我走,随便你们吃。”
她气呼呼地离开厨房,一分钟后,又慢腾腾,面不改色地回来,脸色平静不少。她在餐厅遇到了阿兰洽。阿兰洽闻:“妈,发生了什么?”
“蛋糕少了一块。”
“昨晚我到家,饿的不行,就切了一块,怎么,不能吃吗?”
阿兰洽担心地问,妈,你怎么了。
“没怎么。”
一家人默默地吃了午饭。

之后

关于蛋糕的解决方案,格尔卡只要了一小块,哥哥想独吞,被父亲从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一脚。姐姐忍着笑,也要了一块。
格尔卡哭了,那一晚他再没做过关于车祸的噩梦。

关于这本书在现实给我留下的——悔恨和惊喜。我本打算购买的书是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书。在书单搜索引擎中,在检索费尔南多时意外找到了这本书,一开始,我本以为是他写的小说,看到书名《沉默者的国度》,心想,这应该又是他的一本“没有素材的”沉思之书。拿到书时我迫不及待翻开了它。
一本没有目录的书。封面浸泡在雨水里,男人撑着红色的伞,没有声音的书。
地板上的高跟鞋声、背包里的石头、遥远的那一幕、星期天弥撒、提前送葬、他们中最好的一个、蜘蛛网里的回忆、看不见的绳索、玩具手链,肥皂泡和幸福。
在一个诡谲的西班牙小镇上,故事被切成一片一片的。
将一项属性赋予本身没有此属性的事物,是一件毫无意义但是却折射真理的行动。譬如,让一个刚刚被吹出来的肥皂泡幸福,安慰每天被溅起的浪花、试图驯服一件毛衣,说服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孩打自己耳光……我们不知道事物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唯一所能得知的是,人群聚集在一起,矛盾不可避免
这必定不会是佩索阿写的,他是一个痛苦的内敛者,一个时刻沉思卡埃罗诗句的骄傲诗人。他相信的是:“我的视野有多大,我就有多大。”而决不会是阿兰布鲁那样”妈,我在美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不用担心。“
阿兰布鲁是一个小说大师,他写的场景惟妙惟肖,对话可爱,人物不只是人物,更是一个时代。他笔下的西班牙似乎永远都下着雨,很少有天晴的时候。短促有力的人物行动,得反复读才能明白。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叙事结构是我一直寻找的拼图式叙事,单个微小单元,每个单元不可缺,这也是书籍没有目录的原因,他想写一本可以从任何页码开始读的书,可以以任何顺序,任何节奏去理解的小说。并且,最让人惊叹的是,他做到了。没想到关于名字的意外之喜,会让我找到新的作家。
2020结束了,时间达到了又一个节点,但是智慧之海似乎没有落脚之处,只能不断向前
结束。

30万字,585页,17次落泪。

开头:可怜的女儿,去撞丈夫那堵南墙,就像浪头打在岩石上,溅起一点点泡沫后,黯然败退。

结尾:音乐亭旁,两人相遇,互相拥抱,拥抱时间很短。分开前,对视了一眼。说话了吗?没有。什么也没说。

拼图式叙事的故事结构。多重语意组织的描述。多视角切换,却清晰明了,每个人立场坚定,所以变化和冲突会更激烈,带来的破坏/重建更深入人心。
费尔南多·阿兰布鲁的写作是顶尖的。无需置疑的大师水平。
老招数:标题藏在中间。没有目录。
小标题是来自每一篇。
用词精确。
人物在行动:留在/离开厨房,拿出大瓶玻璃威士忌,把照片放在地上,转身那刻的感觉,把镜子蒙上……
拒绝是最开始的本能。米伦拒绝相信,阿兰恰拒绝认输,胡利安拒绝行动,何塞拒绝屈服,格尔卡拒绝原谅,毕妥利拒绝放弃,哈维拒绝幸福,內蕾娅拒绝承认。
寻求救赎?随你怎么说,他们开始行动,急不可耐/盲目地行动:
內蕾娅离开镇子去找她的德国男朋友,结果是:欺骗与背叛,她喝光那一小瓶矿泉水,在目睹了一场车祸后,逃离了德国。
哈维试着恋爱,爱谁?爱一个爱他爱到骨子里的女人。他找到/被找到了这样一个完美的女人,蜘蛛网里的回忆,全部的温馨。她的手握着他的手,他甜蜜地亲吻她的唇,用脸颊轻蹭她柔软的头发,两人情意绵绵。直到多年以后,哈维依然相信,那双手,阿兰萨苏的手,蕴藏了全部的最深的人性。那是一只温暖、柔软、女性的手,失望过,受苦过,工作过,握过,拎过,举过过去完美,现在依然完美。
哥哥他是我见过的最忧郁的人。內蕾娅站在车厢,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前来送行的哈维,她的哥哥,爱她,爱妈妈,爱父亲,所以他痛苦。因为有人死了,有人就要流泪。
毕妥利,对着墓碑,坐在客厅,在公交车上不惧他人,独自一人擦掉墓碑上污秽的话语。心情?一开始是骄傲地擦,最后是平静,再最后,久违的激动?她是唯一做到最后的拒绝,何塞道歉了,很短,除掉信的开头和结尾,只有五句话,但是足够了,足够她带去坟墓,给老伙计一个交代,也许她能得到更好的道歉,她累了吗?最后的日子比起以前或许更容易,阿兰恰帮了她很多,哈维,內蕾娅,还有胡里安,就连米伦,两人正如结尾所写的那样,在电话亭旁,拥抱,相视,最后什么也没说。
而胡里安一家,在非典范分类,或许可以被视作加害者一家,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胡里安说,没有人的生活比他更糟:“一个儿子坐牢,恐怕等不到他出来了,肯定我先死;另一个儿子在毕尔巴鄂,不打电话、不写信、不来看望,米伦怀疑他以这个家为耻;女儿一年多不跟妈妈说话,夫妻俩反目为仇,恨不得拔刀杀了对方。”
阿兰恰是一个反抗者,她阅读,并教会弟弟阅读,她坚持要做生活的清醒者,毫无悔恨地活着,她做好事,保持风度,努力赚钱,养育子女,换来的是?何塞的身份让她的婚姻破裂,碎裂,散了一地的玻璃渣,丈夫永久性拒绝她,不能相信自己的妻子是一个杀人犯的姐姐。阿兰恰是如何看待的?软弱的丈夫是个混蛋,把无辜的人看作恶魔,她才是那个受害者,她什么也没做,却要替代受罚。就好像命运无情的嘲弄,她中风,身体瘫痪,明明什么过错也没有,这样的无辜成为击倒何塞马利最后的稻草:“你有你的监狱,我有我的监狱。我的监狱是我的身体,我被判了无期徒刑。总有一天,你会出狱,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总会有那一天。而我永远没有出狱那一天。你我之间还有一个区别。你做了一些事,所以要坐牢。可我做了什么?要判我无期?”她必然恨过一切,却原谅了一切,所以她是幸福的,在小说中,她是最接近幸福的人。
与她相反的是內蕾娅。她想爱,结果是凄凉的,多年后,她过上了体面却冷清的生活,什么都有,却没有爱。最后,她回到小镇,去看了阿兰恰,儿时的朋友。她是带着眼泪看到阿兰恰努力从轮椅上站起来走上一步的,她羡慕死了,包括那一对可人的儿女。有时我不禁怀疑,这是否是阿兰布鲁对那些放纵者的警示。
西语小说家大都以叙事见长。在这本书由其如此。但是其故事却以日常生活的琐碎展现,或者说,其日常生活被21世纪特有的复杂现实所击碎。到处都是短篇,三页构成一个章节,快节奏的叙事,慢节奏的旅途,人们交谈时东张西望,墓园的墓碑上每天都有鸽子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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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世界》克劳迪奥·马格里斯 意大利的里雅斯特

诺亚方舟一样的圣马可咖啡馆,亵渎上帝的牧师,一个挂在咖啡馆大厅的艺术面具,制作它的流浪艺术家,他写的回忆录就像健忘者和失语症患者的喃喃私语。人们在其中进进出出,咖啡馆的门在他们背后不停晃动着。中尉说着战争期间人们在这里买卖假护照的事,那时他们太年轻,认为裁剪照片粘在护照上就像戴面具一样轻松,可是却不知道,这面具会让自己永远消失……
“其实我爱上她时并不喜欢她,正如她喜欢我却不爱我一样。”出生在罗西尼岛的意大利男女们在咖啡馆谈论爱情,作家们坐在靠后的
位置,笔在纸上窃窃私语。
切尔纳山谷的教堂,河流,格里佐村格里佐村的望远镜附近。
克劳迪奥的叙事方式是通过地点联系人物,他在每一段的开头铺设一个意大利外人陌生的称呼,一个地名或者人名。接着再用一小段人物的事迹来讲述其文化。克劳迪奥爱他的故乡,他这本书就像他对故乡的里雅斯特的深情介绍,他谈论这片土地的山河,男女,马匹,咖啡馆,鱼虾,仿佛在谈论自己。就像他在开头引用的博尔赫斯:
有一个人立意要描绘世界,随着岁月流转,他画出了省份、王国、山川、港湾、船舶、岛屿、鱼虾、房屋、器具、星辰、马匹和男女。临终之前不久,他发现自己耐心勾勒出的纵横线条竟然汇合成了自己的模样。
切尔纳山谷有太多被遗忘的作家,其中最优秀的便是翁伽罗医生。翁伽罗用打字机写作,有时时间太少,他就用录音机录下来。一段对话,或者一个人物的脸,一个事件的描写,偶尔闪现的灵感,下午的光线,雨中的闪电划过天空……这些速写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逐渐长成了一个故事。一本小说就这样无意识地诞生了。翁伽罗是一位地下小说家,是最不为人们所知的小说家,他只在几个小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的作品,这使他不可能进入文化圈子,他没有进入官方文坛的门票,因为要成为一个著名作家,看的不是作品的价值,而是要看这些东西能否成为文化消费的主体,容不容易看进去。
小说的意义只有在最后才揭示出来,写作像偏头疼一样,翁伽罗在其中学会了理解、控制品味和生活,完全绝世而独立。

赫尔曼亲王的肖像画里,我们可以看到一张消瘦、忧郁的脸,流露出资产阶级的内心世界,而不是贵族的骄傲,会让人联想到契科夫或施尼茨勒。

只需要一点点乌云,阴影之中,日冕的刻盘空空如也,这让人很高兴,那仿佛一个空空的王位,时间暂时被废黜了。

他已经死掉了,他们看到的只是来自数亿年前残留的光线。

斯特法诺,地上的盐。同他在一起,在面对世上的喧嚣和惊异时,你不会觉得那么孤单。当他不复存在时,对许多人来说,生活和欢笑重新变得艰难。在一次玩闹中,他在公园,面对那个王爵的孩子,他问道,如果几分钟后你就会死掉,你会做什么。那位男孩是一位虔诚但傲慢的教徒,他头也不抬,继续蹲在地上,摆弄他刚刚建立的沙丘王国,他说:“就这样,我继续这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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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个性的人》 奥地利 罗伯特•齐穆尔

“如果人们正儿八经从开启的门进来,就必须尊重门有一个结实的门框这个事实……谁有了它就不会说:这里已经发生、将要发生、必定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事;而是虚设:这里可能、也许、一定会发生。虚拟感成为了一种独特的能力,能够预想到一切可能会发生的事,能够不把存在的事物看得比不存在的事物更重要。”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分不清自己写的那些东西是日记还是小说,我要如何去面对它们,至今我依然没有找到答案。当有人问我,你在写什么,我总会语塞,我缺乏勇气去定义我的作品。我害怕那些从我嘴中滑落的标签,落在它们身上后,再也撕不下来。书里的大师们说,不要去管它,让事物和角色自身去象征吧。可是我该如何坦白我的作品它从未存在?它或许存在着,但是却已经被那些带着目的的意义掩盖了光芒,变成了意义的抽象游戏。现在我停下来,去读它们,我意识到,我已经在死亡象征的诱惑下忘记了那扇门。罗伯特·穆齐尔的话,它在我的脑海盘踞如此之久,我第一次读得这么慢。阅读他的作品需要的不仅是耐心,还必须有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勇气,那个世界:

“由于个性的拥有以对现实存在的某种乐趣为前提,这让人预见,某个对自己不抱有现实感的人会突然遭遇到这样的事:有一天他从床上醒来,看着镜中的自己,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
我能看到他,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在灰尘弥漫的工地上,在风中摇晃的钢架上,他们说贫穷不值得书写,那是最大的谎言,事实只是,贫穷的人们无法被书写,他们承受的痛苦是超乎那些衣食无忧的人的想象的,那些贵公子和小姐们在舞会结束后,想着掉几滴眼泪,便会托管家买上一两本狄更斯或者雨果的小说,试着去体验情感的灰烬,让自己那在奢侈中麻木的心重新恢复一点温度。
要警惕。她用“别管我”的姿态说出了这句话。
我把那些未完成的小说摊开,翻到最后,念出了这个算不上结局的段落,现在是12月,冬日的雨夜,窗户外淅淅沥沥,雨水像油漆一样黏在玻璃。接下来几天,我什么都不用再想了,只要往前走就好。加缪在3月的火车中意识到自己镜中的陌生,他是如何度过这段时期的?他没有告诉我,只是写道:“我成了时刻表、旅馆,还有那件等着我去完成的人道任务的囚徒。当我不再属于自己的同时,我也终于自由了。于是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心里越来越平静,一个和平天地诞生,里面没有暴君,没有爱,并且在我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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