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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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书店
最刺眼的黑暗,最模糊的光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爬到床上去的。
对这个可怜的人儿而言,世界的概念已经不复存在,一秒一秒从他身体流过的时间变成了一个个不断膨胀又迅速破灭的肥皂泡。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疼痛让他的嘴巴时不时张开,像缺水的鱼儿那样闭合。要是有力气的话,他一定会把自己抛到一口井,或者随便世界哪处角落,最好有车经过,这样他可以死的痛苦,和街边那些被车轮碾死的蟾蜍同样干瘪燥热。他时不时磨牙,借此缓和那种神经绷紧的剧痛,海绵般软弱无力的身体已经让步给脑海里想象的虚拟空间。身体离他越来越远,却又令人恐惧地不断逼近,最后,他掉进了自我的深渊,谁知道他体内那无底的黑暗有多少米呢?他背对着黑暗往下掉,在绝望盘踞的刺耳回音中闭上眼睛,一层层更浓郁的黑暗从眼角的晶莹流露出来。
他在世界之外,在暴风雨深处,看不到的橘色阳光正持续地照在人们需要的墙上。一只孤独飞行的鸟儿翅膀斜斜穿过墙上空的蓝天,而他将永远呆在那个沉闷的洞底,被暴风雨鞭挞。他的妻子正在西班牙,在阳光明媚的西班牙,和那个蔑视他所有的飞行员拥吻。她斜靠在男人身上,将炙热的烙铁死死焊进他的耳朵:“你比我丈夫更英俊,天呐!你太英俊了。”
假如有人为把那残忍的场景深深插入他的灵魂,他也屈服了。因为这份痛苦会带给他所期望的,要了他的命。他什么也不想要了,生活静静地走下坡路,仿佛堤坝塌陷后的湖泊。他没有睡着,只是将眼睛闭了起来。清醒的昏厥比氯仿导致的昏迷更痛苦。心脏剧烈地跳动,他艰难地移动脑袋,把头皮从过热的枕头上挪到稍微凉爽的另一边,后颈的清凉让他又恢复了记忆,他慢慢回忆起妻子的形象,却无法阻止她越来越远的身影,在那阵短暂凉爽的催眠中,昏昏欲睡的眼睑撑开,让他看见黑暗,从马路对面的灯发出一道银光穿过缝隙,落在蚊帐上,他痛苦地渐渐失去意识。
啊,现实啊,现实啊!
最后所能看到的,是那路灯的银光落在蚊帐上形成的斜边,证明他的生活还和从前、和昨天、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把那道银光抛在脑后,他不想看到他。尽管他知道人的力量无法将那道光驱赶出去。他拒绝行动,就像小时候拒绝反抗父亲,不,此刻不一样,儿时的光是蓝色的,而这道光是银色的,更加刺眼,更加预示真实的世界。
关于那段日子,埃尔多萨因告诉我:“我曾以为,我之所以被赋予一个灵魂,是用来享受这世界的美妙之处,月光从橙色的云冠背后泄下,露水滴在玫瑰之上。我小时候,我甚至以为生活专门为我准备了某个美丽动人的东西,只要到了合适的时机,它就会出现,让生活变得绚烂夺目,我坚信未来美好值得期待。然而,多年后,那个美好的事物是否出现过我也不敢确定,也许它出现过,只是我那双能看见它的眼睛早已闭上。生活逐渐变得难以忍受,我观察自我,观察身边的人,观察每一个人的生活,发现所有人的生活都无聊透顶,仿佛人们生活在一个多雨的国度,雨水在他们的瞳孔中留下一道道水纹,影响了他们的视觉。于是我得知答案,灵魂就像被禁锢在鱼缸里的鱼儿那样游荡在地球上。在草绿色的玻璃墙外,一定存在另一种生活,美妙洪亮,崇高闪耀,在那里一切都熠熠生辉,活力四射,多姿多彩,那些拥有美丽身躯的完美人类在充满弹性的大气层跳跃。”然后,埃尔多萨因说:“我得逃离这个世界。“
一朵铜铸玫瑰花出现在金发少女的手指之间。
美妙的金属玫瑰在贫寒的茅舍绽放出红铜色的花瓣。油灯摇曳的火焰赋予玫瑰一层透明的红,仿佛花朵曾拥有过的生机,尽管已被酸液腐蚀,但却是它永驻的灵魂。
……
有时候我认为自己会在别人的生活里找到自己生活中所缺乏的东西。我觉得有些人找到了幸福的秘密,假如他们把那个秘密告诉我,我也能够幸福。
……
让我疲惫的不是工作,而是脑袋里的想法,您有没有注意到,悲哀的想法都异常顽固。
虔诚的赌徒,怀抱毁灭世界愿望的收款员,饱受苦难的妻子,忧郁的皮条客,认为谎言是幸福基石的占星家,闪光残忍的红发女人……阿尔特无疑是一位对世界疾苦感受至深的作家,他从不同情。
似乎所有人都经历过某种巨大的痛苦或恐惧,要记住它们需要勇气,更多时候,我们把它写在照片后面,标明一个模糊的日期和场地,比如,秋天,在球场,暴雨,爱情旅店,异国小镇,夏日终点。似乎只要修建世界的真实,便可以达到我们那庸俗的目标。于是我们怀恋这样的世界——哭喊创造食物。表象是模糊的,世界只是一团摇曳的烛光,熄灭后也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因为我们躺在他人的怀抱里。结局埃尔多萨因独自朝伊波利塔的自我忏悔,他恳求有人杀死自己。自己之所以可以不用记住那些可怕的事,是因为有人抱着自己。毫无疑问,这份拥抱已经成为他最害怕失去的事,他被它牢牢支配着。而最后,他出于惩戒自我的目的,摧毁了这份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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