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结的线
在图书馆吸引我注意的还有一件事:观察坐在我身边的人。坐在我对面的女邻居,她是我下午来到这儿来看到的唯一暴躁者。这么说不准确,毕竟她一声不吭,除了那听上去像哭泣的喘息声外。她那紧张的身躯用非常大力气敲打笔记本键盘时,我猜想她也许是在修改某份很重要的文稿,天气不热,她是少有的撸起袖子的人,一身蓝色的休闲衣服,桌子上设备齐全,泡有罗汉果的水杯,便携式插座,两个无线鼠标,还有各种拓展坞。她身后的邻居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声,她皱眉,像是鱼缸里一只疲惫的金鱼一样,我看到她咬手背,再咬手指,接着又咬回去。在这样的形象面前,我好像能听到水晶的破裂声。图书馆的身份急速转变着,从城市的驱逐者沦陷成接纳者。
请不要离开自己的座位。座位意味着一个沉默的“是”,在图书馆尤其如此。在入座之前,我需要一本书来让我成为“沉默之是”,但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书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哪一行书架上隐藏着我想要搜寻的文字。这种阅读的悖论成为了我寻找的动力—-我试图在阅读之前就了解这本书的全部,并试图在阅读中找到处于这全部之外的内容。一想到这儿,我便意识到,写作是阅读的孪生子,它们如出一辙,都属于宗教活动。
我找来托卡尔丘克和皮格利亚的书,最后再找了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分别写于21世纪,20世纪,19世纪。同时阅读不同时代的书很容易能找到“沉默之是”,这个“是”不仅仅只含有能指和所指,它还包含了如同几何学定理那般确定位置的方法,无限延长的线们相交产生了“是”。文学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便是无数的点汇集成的直线或者曲线,在不断的变形中维持某种不变的轮廓。
“那个时期,我过着几种生活,活动范围是几个互相关联又各自独立的顺序,由朋友、爱人、烈酒、政治、几只狗、酒吧、夜间散步组成。”
“C之所以买下这本书,完全是受封面图片的诱惑:在类似于干涸血迹颜色的黯深背景下,一道楼梯通往一扇模模糊糊的门。”
“我不记得我的父亲。他死了,当时我两岁。我母亲又结了婚。这第二次婚姻给她带来很多悲伤,尽管这件事是出于爱情。我继父是一位乐师。他的命运很是引人注目:这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奇怪、最不可思议的人。”
把这些开头全部聚合在一起,让它们相撞,相交,能得到什么?
出现了三位读者,中年男性,中年女性,小女孩。他们分别是文学教授,侦探小说爱好者,孤儿。也许一开始他们互相提防,谁也不肯主动开口询问对方的故事,仿佛说出口的话会从自己的世界溜走,来到对方的书里。他们害怕什么?怕看到对方的世界比自己更精彩而涌出不可抑制的失落吗?
令人紧张的键盘声停了下来,那位女邻居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合上笔记本,小心翼翼弯下腰,手够到桌下扯下插头,扯下的瞬间,之前那一直弥漫在她身上的躁动也随之消失,她把水壶放进印有花和鱼的手提袋里,大拇指惬意且缓慢地滑动手机的屏幕,坐了不到5分钟后起身离开。她身后座位的人依然在窃窃私语。
C忧愁的是毫无价值的琐事。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周末的早晨她是在叹气中度过。当阳光穿过窗帘照进屋内时,地毯上那些无所遁形的污渍永远也清理不完。她叹气丈夫越来越老,而她也是。他们已经是不再照镜子的那一派人了,还记得上一次在餐馆洗手间看到自己的样子吗?C全然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一张永远不会引起人注意的大众脸,试图掩饰自己掩饰不住的白发、皱纹,来回打量的眼睛还有点神采,但这神采很快又被脑海里闪过的各种琐事压制,回归到空洞无物的走神之中。换作以前,C还会感到不快,但如今她却有点窃喜,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些侦探小说里被作者煞费苦心隐藏的凶手一样,只有聪明人才能发现她的不同之处。
中年男性,就叫他A吧,他是一个文学教授,研究的作家名叫哈德森,他一直以此为自己生活的航向,有时他甚至将其错视为自己的人生,事情大约发生在1851年,是在哈德森童年时期。据哈德森讲,那时候在乡下,在沙漠里,有个英国人和一个高乔人,后者在学习看东西,他是第一次看东西,所以我们也称这场戏是:《看的方法》。高乔人笑话英国人,因为后者戴眼镜。高乔人觉得看着一个人把个仪器架在鼻梁上很可笑。这是个挑战,在确定究竟谁看得更清楚上,有点紧张。慢慢地高乔人懂得了游戏规则,最后同意戴上英国人的眼睛试一试。
高乔人一戴上眼镜(对他百分之百地合适,几乎是个超现实主义的偶然动作),看到的世界原来如此啊:发现了从前对大自然的视觉是模糊的,从前只看到灰色的草原上只有模模糊糊的黑点和一些难以确定的东西。戴上眼镜后,一切都改变了,看见了各种颜色,看见了景物清晰的轮廓,认出了自己那匹桃色马的真正毛色,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视觉上的基督显灵。
“我看见那辆车了。”高乔人说道,简直不能相信车子会有这种热烈的颜色。于是,他走过去摸摸车子,因为他想这一定是刚刚刷上去的油漆。高乔人走到车前,摸摸他看见的东西,这是一个发现的过程,是与现实遭遇。世界变得可以看见和真实了。(他说:“树叶是绿色的,牧草是黄色的。”)这位高乔人明白了:大自然并非那么自然,换句话说,真正自然的大自然,对他来说,只有通过眼镜才能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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