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

欢迎来到玻璃球世界,目前地图还在搭建中,在一切完工后,直到最后一块玻璃落下,从尘土到星辰,直线们汇聚在一起,为您勾勒出生命的轮廓。而在那之前,时间还只是一种恒久的可能性。

罗贝托·波拉尼奥 智利

反复和回忆是同样的运动,却在相反的方向展开;因为,人们回想起来的回忆,是曾经有过的:所以是一种转身向后的重复;而反复从本意上来说,则是一种向前的回忆。“

                                                   ——索伦·克尔凯郭尔

墨西哥并不能看到多少美丽的星空,我们在这儿呆了一个月,追逐波拉尼奥的脚步,有种寻找失踪作家公路片的味道,遇到一些人,邂逅一些事,在某种我们无法阐明意义的乐趣的引导下寻找波拉尼奥的文字指纹。我们得到了很多美丽的东西。那些大片大片的文字波光粼粼(是有这种感觉,不是比喻,而是一种真实的体感,当你看到他的文字在一页铺满时)。城市光怪陆离,在我们初步探索这座城市时,洞穴感是最直接的。波拉尼奥描述了一群生活在窑洞里的人,他们大部分是墨西哥偷渡到智利的移民,白天在码头工作,晚上就带着睡袋回到靠海的那片窑洞里睡觉。早上醒来时,他们能听到海浪声,抽烟的打火机的咔嚓声,以及各种关于天气,工作的废话。他们就这样生活在这里。主人公也在其中,主人公在描写这段记忆时说:
“那时我好像生活在反抗组织中,我们并不孤单,我们从来没有百无聊赖的时候。晚上我们谈论政治,玩撞球,聊聊自己或别人干过的傻事,看着航船和星星。”
“我注意到,自己出现了一个让人讨厌的倾向,那就是随遇而安。”
“每天晚上,我都会一个人回到自己的窑洞,睡思昏沉步行,我会爬进自己的那只加拿大猛人探险队睡袋开始思考人生,思考眼前发生的一切,思考那些时而理解时而不理解的事,然后浮想联翩,最后不知不觉昏然入睡,在梦中飞翔或爬行,不一而足。”
在墨西哥,时间飞逝,但是人们却能紧紧跟上,以至于好像世界没什么变化。日子一天天消失,建筑一天天壮大,人们在阴暗或光明的地方发呆、行走、亲吻和写作。整个波拉尼奥构筑的世界是无声的,每一段事件都是地球被切割的一部分,被脱离人类,流放到太空。比如我们注意到波拉尼奥写的那些爱情。波拉尼奥对爱情永远只会用女人的视角,他要颠覆那些过去意乱情迷的女人形象,在现代社会,在墨西哥,在妓女,精神病人,孤独犯,诗人,作家,艺术家当中的女人。他说,瞧,爱情就是这样浪漫,但是却只是烈日下的冰,很快就会无影无踪。
在《荒野侦探》中:
我告诉阿图罗,去外面散步,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可是,那天晚上,街上足有几百万人。大街小巷人潮泛滥。角落里到处是废弃的锡罐,小孩们拼命挣抢着那些游行队伍丢下的旗子。人们放声大笑,我身边的人惊奇地看着我,因为我走路时满脸严肃。我想找一点我渴望的新鲜空气,我不关心这几百万人为何聚集在此。但阿图罗兴奋地奔跑,我追不上他,空气早已消失,整个巴塞罗那好像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篝火,一堆充满影子、喊叫声和足球赞歌的黑色篝火。我想就在这一刻我和阿图罗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晚上我们回去后,他继续写他的长篇小说。我和往常一样写我的日记、诗歌和电影剧本。我们写东西的时候喜欢面对面坐着,不断地开始喝茶。仅仅是因为这样会让我们好受一点。我们写作不是为了发表,只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或者只是想看看自己能走多远。不写东西时我们就没完没了地谈论各自的往事。他谈论那些拉美游击战的战友故事,我讲述我过去爱过的人,恨过的人。最后做爱,睡觉。但是每天晚上,我都明白我和阿图罗又疏远了一点。完全是出于无意识,没有刻意,我和以前爱过的人也有这样的情况,但是这一次更加糟糕,因为现在我一无所有。
在《安妮·穆尔的生平》里:
托尼是安妮认识的第一个如此真诚的男人,他实在太真诚了,和她看完电影时会大大方方地说电影无聊,好不尴尬,那种洒脱的谈话让安妮着迷。二人第一次上床时,托尼的表现让她大喜过望,赛过此前她认识的所有情人。不久后,二人结婚。定居西雅图,用两人的积蓄开了一家水果店。安妮记得,与托尼在一起如同生活在风平浪静的海湾。外面的世界,天天有暴风雨,人们生活在时时会发生海啸地震的担心中,大家聚集在一起聊天只是为了宣泄情绪。而她和托尼一头扎进平静的洞穴。安妮说,平静时短暂的,但是可能的。
一天,安妮不再爱托尼。她离开西雅图,回到旧金山。又跟保罗上了床,又跟别的男人睡觉。还在琳达家住了一段时间。托尼急得要命。每天夜里打电话给安妮,想知道她为什么抛弃他。每天夜里,安妮都给托尼解释原因: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仅此而已。爱情结束了,或者他俩结合在一起的根本不是爱情,而是别的什么。有一次,托尼的姐姐打电话给安妮,非常谦卑地恳求她:再给她弟弟一次机会。安妮惊呆了,觉得此人太过热情。最后,托尼的姐姐哭了,并为深夜打电话道歉,然后就挂了电话。
在随后的几年,时间过得飞快。经历了太多的男人,从事了太多的工作。一切都太多太多,一天夜里,她接到电话,是托尼的姐姐。起初,她只听到一阵低语,于是请求对方大声一点。托尼姐姐提高了嗓门,说托尼上午自杀了。接着,她问安妮是否愿意来参加葬礼(安妮听不出丝毫怨恨)。她说,参加。
有一段时间她一直坚持给托尼扫墓,每次扫墓完都险些昏倒。她开始接受戒酒治疗,参加匿名戒酒会。之后,认识新的男人,接受新的痛苦。她唯一喜欢做的就是看书,读一切落到手里的书,诗歌散文小说,英文西班牙语法语。她经济良好,情感不稳定,夜里难以入眠,她电话给过去的那些情人,打给她过去的朋友,没人接听,一瞬间,她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她已经死了。但是,她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这只是孤独。她安慰自己。

波拉尼奥说,这只是孤独。
而对男人们对描写,他从不提性,或者只是一笔带过,那些性的刺激,对他笔下的男人而言更像一种新奇的玩具,一旦接触过便立马失去神秘。他用更多的笔墨去描写男人们的行动。他们为了书,为了敌人,为了朋友,为了一个连其名称都无法解释的运动献出一切。他们什么也不信,只想弄个明白。每天夜里他们都会等到或找到答案,但是却都不是他们期望的答案。故事往往在中途结束,剩下的一半就好像蜡烛在昏暗的房间里艰难照亮某件丢落的物品。故事漫无方向,像一个正在破碎的锥体。结尾时却又有力地聚拢,女人回忆说在公园里,一群孩子们在荡秋千,老太太坐在长椅缝补衣裳,云彩飘动,她接着立马又说,物理学家认为,外部空间一片寂静,那是没有声音的世界,连死亡也是寂静的。唯一的听众闭上眼睛,想象门外的雕塑,也许他们最终会成为一台台机器,就像他们现在面对贾科梅蒂那不可理解的雕塑,是人类走向虚无的苦笑。他们聊天,起身告别,但是又想多待几个小时,因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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