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回头,会看见什么?》
在一座没有钟表的城市,昼夜交替是一件详细严肃的事。
不会经过中间的钟摆,有人问我是否存在这样的钟,我说,当然有,在老科纳的钟表店你就能看到。那个钟表是老科纳在1989年一个冬天的夜晚里做的,他说,这只表是死亡的象征,因为它有着和冬天同样的属性。他总是说,任何故事的开头都不应该从冬季开始。
“那样的故事我是不会去读的,我想读没有冬天的故事。”
这只表是科纳做的最后一只表,他的葬礼恰巧是那年的冬天。雨下得很大,教堂外的街道堵满了车,人们焦躁地鸣笛,排水渠的孔眼被飘落的针叶赛的满满当当,司机们打着黑伞下车,他们把鞋子和袜子留在车内,赤脚站在冰凉的路砖上,充满敌意地远眺前方的车辆。我对司机说就在这里下车吧,卡拉像是脱离了笼中的鸟儿,轻盈地钻出了狭小的出租车,冰冷的雨落在她冻得有点红的鼻尖上,她朝我挥手,说,鲸,我们得快点,不然葬礼就要迟到了。
事实上我们是第一批到的客人,葬礼上几乎没什么人,我们随同牧师念完悼词和祝福的话语,科纳的徒弟走到我面前,从怀里拿出了那块冬日之表。
那个星期五的晚上是没有星星的,我印象深刻,因为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经常在夜晚离开港湾,我喜欢将离开和夜晚捆在一起,夜晚行动需要精力和提前准备,这暗示了你得调整作息,而离开同样需要,它们都是日常生活里特殊的存在,危险的存在。
没有星星的时候,大海是静默的,风暴和海浪会卷走所有的回忆。我和阿利雅躺在甲板上,天空的风暴还未出生,云层像避孕套一样挡住了一切。我们的视线被无情地拒绝,无法进入。飞机是漏网之鱼,他们像针一样戳破了它。阿利雅抓住我的手,她说,她终于离开了他们,之后就昏了过去。
意大利是我的世界冒险第12站,冒险意味着危险,这也是我冒险的初衷,我需要这样的刺激,我带了少量的钱,一本护照,还有我的身份证明,以及一台卫星电话,我几乎没有带行李,我的老师克纳西斯不允许我带那些。
“那相机呢?”
“也不行,你可以带纸和笔,写下你自己的感受,但是不允许使用任何可以客观记录世界的仪器,在真实中远离真实,这是我希望你能过做到的。同时,我还希望这场冒险的真实经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克纳西斯是我的写作老师,也是一个骗子,他写作,但是从来不发表,没有人知道他写了什么,包括他所有的学生,他的学生有很多,每一个都非常出名,如果把这些学生得过的文学奖项摆放在一起,那可以铺满一个足球场。
这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危险的生活。他说,没有什么比旅游更具有冒险精神的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他从来不写,他也不会教什么写作技巧,正如一开始所说,他是一个骗子,但是这个谎言是我们所有人共同完成的,作家们讨论着如何教导写作,如何创作真正的小说,于是他们打了个赌,通过设计这样一场冒险,来让一个无知者成为作家。
克纳西斯问我是否相信这些话。我告诉他,也许所有人都被绑在同一根十字架上。
阿利雅是我在意大利邂逅的女孩,她不是特别美,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缺点了,她具有一个爱人的完美自画像,她的神态,话语,抚摸的力度,还有头发的气味,是任何一个男人无法拒绝的,在教堂里,黑帮坐在台下,神父为她主持圣礼,雅各布告诉我阿利雅希望和我离开这里,我说为什么,雅各布说他也不知道,也许就像你说的,不过又是克纳西斯的谎言,作家们设计的圈套。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也不需要知道,重点是,那个没有星星的星期五晚上,阿利雅和我踏上了同一条船。
阿利雅和我谈论赫拉克利特的火本原说,她说,过去,现在,未来,如果都像赫拉克利特说的那样,只是一团永恒流转的火,而世界,我们的命运,都只是遵循其相反的逻各斯,这不是很浪漫吗?
“就像北欧神话那样,宿命,齐格飞注定要踏上拯救世界的道路。”
“可是齐格飞,就像阿克琉斯一样,都有一个弱点,也都是因为这个弱点而死。”
老科纳花了一个月写遗书,考虑了所有人,想着这是自己最后能够贡献的东西,借此来安慰自己那即将到来的死亡。
事实,没有人在意他的遗书,他把那些东西送给他认为珍视的人时,他们摆摆手,像驱赶苍蝇一样赶走了他。
那个裸体的男人尸体名为科纳·萨蒂拉,是一个样貌平庸,身材平庸,才识平庸的男人。他从事一份不轻松也不劳累的工作,有一个不美丽也不丑陋的妻子,一个不聪明也不愚笨的儿子,他的同事对他既不亲近也不疏远,从未邀请过他去他家做客,但是在节假日却会调皮地喊上他的昵称:“生活愉快,萨蒂。”他有一个情人,是一位在学习摄影的女大学生,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称他为“呆头鹅”。他还有一位朋友,这位友人每年会送他生日礼物,但是却从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他说:“萨蒂,名字不重要。”
萨蒂在一天被诊断出胃癌晚期,他回家,度过绝望的五个阶段,最后花了一个月写下遗书。在这期间,他身边所有人都安慰他,但是这些安慰都只是浅尝而止,或者说,对于即将死亡的他而言,只有陪他一起死,才能算得上安慰。这种罪恶的自私让他痛苦万分,于是他在遗书里试图用慷慨弥补。他把他最喜爱的那些事物(存疑)送给了他们。
结局是:他毫无希望地死去,体验了人类最绝望的死。
监狱走廊,除我踽踽独行的脚步声外,再无声迹。同样的死寂,我在凌晨四点的纽特拉也体验过。那些黑暗中凝固的男人们的脸,鼻子像疙瘩一样的守卫高傲地看着我。我细细端详了这些面孔,在其中找出了那位给我写信的人,佩奥西。
他们说我完的时候,我认为自己还有希望,我说自己完的时候,他们却鼓励我继续活下去。
这句话是死刑犯佩奥西在信里对我说的。今天依然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往后会越来越冷,冬季执行的死刑让人解脱。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但是在我还没有意识到全部的崩溃之前,我想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
佩奥西·涅尔是因为太绝望了才入狱的。他在冬季入狱,在冬季被执行死刑,没有什么比他更象征冬季的事物了。他的眼睛是漂亮的蓝色,却因为灰蒙的尘埃没有光芒。身材瘦削没有血色,但是力气大的惊人。能够空手扳断一本精装本的《罪与罚》。那本书可不薄。他入狱前,每天就因为思考太多毫无意义的事被人认为没有未来。入狱后,人们却反过来劝他,认为他还有机会获得自由,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似乎监狱这样的环境赋予了他一种受难者和寻求救助的可怜人形象,他们无意识把他当作一个失足少年。并且给予同情和关怀。而这些,在涅尔看来,早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剧毒,这种不思考的,完全依赖群体判断的思维,让他恐惧焦虑。他现在在监狱的隔窗看着他们打电话的安详神态,觉得心满意足。
“我写信给你,是因为你写的那本书,那本《安娜之死》,它是本好书,但是它写的太糟了,我实在无法同意你对死亡的幻想。我本人便是一个死刑犯,我希望用我的死来帮助你完成那本著作。“
10月份,死刑犯写的信:
“我对您很失望,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正确,可是却没有一句可以帮助我。”
“每天怀着虔诚吃饭,睡觉,阅读,写作。”
“您不了解我的处境。如果把我们角色互换,我想,您一定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他的手断了之后,写作却变得容易了。一开始很难,因为只能用一只手在打字机上敲打。就好像用出墨断断续续的笔写诗一样,写作变得煎熬。可熬过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比以前要好。用一只手写的“狗与夫人“比用两只手写的要精彩。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猜,可能是因为变慢有好处,或者说,他以前的生活太快了。
他爱的太快,恨的太快,哭的太快,笑的太快,在他还没来得及记住的时候,生活就远远地跑开了。 一年后,他出版了一本书,名《蜗牛壳上的怀表》,故事很厚,足有900页,讲述的却仅仅是一个礼拜里发生的故事。
佩奥西已经不再写信,阿利雅留在了意大利,克那西斯没有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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